紙上這字墨跡浮淡,筆勢舒緩,筆畫飽滿,不露鋒芒,乃是一個“效”字,
常思豪愕然,不解其意,荊問種抬頭衝鄭盟主一笑:“這秦蠶古隸【嫻墨:前文曾寫室中有人情義理、異路同風八字隸書,卻未細表,此處說的是效字,而壁上八字可知是鄭盟主手題,模樣如何亦可想見,文如彈丸擲於暗室,擊東射西,有聲則見牆,空間立顯,】,可好些日子沒見你寫了,莫不是今天見了長孫笑遲的龍形狂草,把你的書癮也勾起來了,”鄭盟主垂目審字良久,笑容苦澀:“下筆時未能心氣平和,含了一點爭勝之意,慚愧,”【嫻墨:一龍一蠶,龍相張牙舞爪,蠶相收斂安閒,龍能升能隱,蠶能否脫繭化蝶,就要看有沒有人用開水來燙了,開水從哪來,作者在第一部後記中早已明告,】
“盟主又何須如此自謙呢,”荊問種道:“隸書本自篆書演化而來,去其圓轉柔滑,立以方折規矩,當初始皇‘書同文、車同軌’,令天下文字統一用篆字書寫,而民間卻喜用隸書,就因它圓潤之中又含風骨,在書寫之時,便可隱示對暴政的抵抗,你這字雖寫得水潤蠶肥,卻不掩骨相剛然,那一點爭心,其實大合古人遺意,”
鄭盟主連連搖頭:“荊兄謬讚了,我整日在京師政局混水之中打轉,不覺間雄心消磨,氣象不逮,寫得合規而未能破矩,對比長孫笑遲的字來看,氣勢上已然輸了一籌,”荊問種哈哈大笑:“我看你可莫要妄自菲薄才好,長孫笑遲江湖之氣未脫,那般雄心霸意用在政事上,他倒暢意,別人可就苦了,所謂形不破體,力不出尖,我盟能在京師光屹百年,靠的是咱們劍家這種通達的智慧,你這秦蠶古隸,正是它最好的詮釋,【嫻墨:隸對草,未見面先有一交鋒,筆鋒何嘗不是鋒,此一戰可算未分勝敗,】”
鄭盟主顧常思豪而笑:“好了好了,教你再說下去,只怕連賢侄聽了,都要笑咱們吹牛了,”常思豪連忙擺手搖頭:“聽兩位伯伯說來,這裡面的規矩不少,大有道理,我對書法是一竅不通,但總覺著,這字寫出來就是為了讓人看的,看不明白的東西,寫來又有什麼用,長孫笑遲字的高下我不好判斷,不過您這字寫得,比他可是清楚明白多了,”
荊問種大笑:“字為載道之器,內意為尊,你這想法沒錯,不過那就是另一套東西了,”鄭盟主對他使了個眼色,荊問種一望即明,微笑道:“書道論起來連涉極廣,不談也罷,如賢侄所言,咱們還是回來說它的意思,”他指字說道:“你可別小瞧了這個效字,效即摹仿,摹仿常常是在不經意間,所以人也就常常意識不到,正因意識不到,所以還原起來也最真實,就如同鏡子一樣,我們看你的字,就像透過鏡子去看長孫笑遲,雖然區別是有,不過管中亦可窺豹,大體方向上應是不差的,”
常思豪皺著眉頭,沉默不語,瞧他表情中仍頗不信服,鄭盟主擱下筆道:“賢侄且想,天下飛禽走獸多矣,唯有猿猴最為聰明,原因何在,”
常思豪道:“因為它會模仿,”【嫻墨:看小常用字便知他不懂,是作者故意,】
鄭盟主點頭,
“猿猴善於摹仿【嫻墨:兩個模字不同,模者,如印模,是死的,鄭盟主用的摹,臨摹之摹,是活的,模子扣的一模一樣也不得神,而摹則是要取神意為上,形不重要,】,僅得了一點靈光,已可在無虎的深山稱王,人為萬物之靈,摹仿力更非猿猴可比,摹仿是天性,人多用而不知,小兒呀呀學語,是從大人口型發音上摹仿,直立學步,是從身姿動作上摹仿,一切原是照貓畫虎,久而久之便可任運自然,
單純的摹仿只是重複,然而學得多了,經驗漸漸豐富,匯聚起來即為智,智字上知而下日,象徵著知識的日積月累,積累多了融匯貫通,靈光自生,這一線靈光便是思維的種子,有了它,人才能‘發芽’‘有了想法’,與萬物也有了區別,若能進而洞察天地,關照自身,透過摹仿區別找到共性,去掉此意彼心、人我之別,修得身心無礙,處處通空,看到萬事萬物的本源和實性,便為開悟,能知過去未來,佛家稱此為般若大智,道家則喻之為慧劍神鋒,【嫻墨:俗世所謂慧劍斬情絲,即源於此,】”
“知過去未來,”
常思豪愈發覺得玄虛,
鄭盟主道:“開悟者能知過去未來,是因為他能從規律中總結,看到事物必然的走向,世上沒有不可洩的天機,只有故弄玄虛的術士,因為他們只摹仿到開悟者的外在表現而已,愈是不懂的,便愈要用故作高深來掩蓋【嫻墨:和搞生僻字寫詩詞的武俠作者們一個型別,可發一笑,】,所以說,摹仿之道,得形容易,得神難,”
見常思豪一頭霧水的樣子,荊問種笑道:“還是拿武功來說吧,這個你更容易理解,字有書訣,武有身秘,武功這東西,光心裡明白是沒有用的,拳籍劍譜,誰看不懂,看得懂的臨敵未必能使得出來,初學者就算拿著書看上一生,也絕練不出高深武功,只因這些東西就像前人遊記,文字中所見,皆是虛景,不臨其境,描述再真再細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嫻墨:破盡武俠舊套,可知過去數千數萬本武俠為搶秘籍大打出手,全屬扯蛋,文人不習武,故把武術也當知識學,學一身,半招也使不出,如同做蛋糕背會所有步驟,結果做出來還是死麵一樣】,武功為什麼要言傳身教,因為一招一式並不是武功,學武要記在心裡的、要摹仿在身上的,其實是整體的動態,【嫻墨:有幾個打球去看教程的,偏偏武俠都寫大家搶教程,真幾十年間最大笑話,如今之雜誌一翻開,廣告就是八分鐘學會英語,郵來看一輩子也學不會,到美國住三個月,保證基本日常都差不多了,百劍盟有《修劍堂筆錄》,為何不叫修劍堂秘譜,筆錄者,記錄也,可見是類似論語、蘇格拉底講話類的言談記錄類東西,是幾位大劍探討武功的言行記錄本,讓懂行人讀了,能提高些思想層次,明白一些根底,而不是教程,】”
常思豪眼中閃起光芒,彷彿寶福老人和自己一前一後走天機步的情景、觀看秦浪川練習大宗匯掌的情景、洛虎履搖身使出鬼步跌的情景,乃至水顏香懸指無聲虛鼓琵琶的情景都浮現在眼前,類似的往事都被一條線索穿引起來,清晰的脈絡絲縷相連,共同指向了武功的核心所在,筋肉也隨著回想演繹蠕蠕而動,彷彿體內有萬億花蕾,在展瓣萌開,【嫻墨:遍身花海,其妙更勝佛祖拈花】
荊問種瞧出了他的變化,和鄭盟主交換了一下眼神,微微點頭,道:“哈哈,好小子,畢竟是戰場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腦子不慢,你呀,是身上早明白了,心裡還有不通處,要知道,這‘身上明白’四字,雖道盡機杼旨要【嫻墨:此即是修劍堂筆錄能起到的作用,一直以來,筆錄內容絲毫未露,其實此處正是露處,不露之露,方為會露】,但武功到了高處,由形達意,聚意凝神,修的便是心境了,剛才你鄭伯伯所言,都是根基之言,修行大論,現在說得太深,未必是好事,咱們這寥寥數語說的粗略,也不究竟,不過臨時抱佛腳,用來應對明日之會應該夠了,以後有機會,讓修劍堂幾位大劍往深裡帶帶你【嫻墨:帶帶,才是要教動作,】,將來成就必然不低,”
常思豪這才明白兩人用意,心頭狂喜,與此同時筋肉的跳動達到了新的頻度,一股強大的生命活力在體內澎湃怒綻,衣衫上頓時顫意浮漾,使他產生一種身在九宵之上的幻覺,登時有了睨風萬里,俯笑洪荒的卓傲霸氣,
鄭盟主淡淡道:“還記得人在天地之間的感覺嗎,”
一句話令萬千水霧潑灑而來,
常思豪目光一虛,雀躍的筋肉忽地平靜,彷彿沸騰的壺中注入了冷水,滿滿的雄心也似一下子被倒空,表情裡有了敬畏,神色變得謙遜,
武功突飛猛進之時,必有雄心躁火,以為自己強大到可以毀天滅地【嫻墨:誰武功高了會去想毀天滅地,可知作者設喻,又不止寫武功,那是寫誰,想想“與天鬥其樂無窮”的人,就知其深心何在,考個研就以為能有好工作的人也都該來看看,可悲可嘆,】,“恨天無柄,恨地無環”說的就是這種幻覺,人在這個時候容易自以為是,走上歧途【嫻墨:所以才有人無知到要去拯救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拯救被奴役的第三世界兄弟斯密答】,鄭盟主是過來人,所以適時出言點撥,
見常思豪恢復了常態,他微微一笑表示嘉許,說道:“有人勞碌一世,為的是積家財,有人征戰一生,為得是當皇帝,練武人哪怕一輩子口中說的都是強身健體,心裡仍會有個天下第一,都說自古名利誤人多,其實都是人自誤罷了,【嫻墨:作者辭職苦寫武俠,更是自誤,為理想不去賺錢是自誤,賺錢去就不自誤了,也誤,去賺錢就輸耗了生命,豈不大誤特誤,算來天下無一事不是自誤,活著就是看著一場錯誤在發生,】”
常思豪垂首:“是,”
鄭盟主目光轉低,指向桌面:“很多人畫了一幅佳作,以後再畫,每一筆都有這幅的影子,寫了篇美文,以後就再也脫不開之前的構架,唉,人太容易執著於自身,超越別人容易,想要超越自己,可就難了,”
他靜靜看畫,隔了好一陣,緩緩道:“筆墨終有限,畫不盡山高水闊,武功再往下說,其實也沒什麼了,賢侄,你只要記著,咱們練武之人容易在身上找見道理,然練到高處,也是摹仿到了極限,功夫雖高,卻仍是按轍行車,此時便要對師進行超越,是謂破以尋立也【嫻墨:是說武功、說世事,更是說此書立身處,武俠到今天,已無可發展,往哪裡去的問題解決了,才會有一段新路,】,超越的過程,就是在別人給的框架中找到自己的過程,如同離開道路,走上了荒山,以你的修為,已離此境不遠,到時千萬記住這話,要自己做得了自己的主,眼前石頭當作草,只管趟過去,可別讓自己的腿絆自己一個跟斗,”
常思豪在思考中應喏道:“是,”
荊問種笑道:“老鄭,你是真疼這孩子,可再講吓去,不嫌蛇足麼,”
常思豪被這話分散了注意,發直的目光微微挑起,路上閒談時就聽小雨講過,鄭天笑身為劍家宗主,位高名重,事務繁忙,天下學子由俠劍客身份的父叔長輩領著,透過層層關係遞上貼子求見一面,由於時間緊迫,往往並不奢望他具體的指點,只是得一兩句話的點逗,從此便有了努力的方向,而今自己聽他所說的,早已遠超尋常,【嫻墨:愛武人,必以武結其心,小常之心早為人看透矣,】
只見鄭盟主淡然一笑:“既然開了頭,便說透也好,咱們忙起來,便顧不上這些孩子們……”說話間目光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