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心想莫非聚豪閣還有高手潛伏在堂內傷人。
急匆匆奔至門邊一看。立刻又都哭笑不得。原來徐三公子早已失禁。坐在自己的一潑屎尿裡。兩手黃湯臭水。無處擦抹。正自號啕。
郭書榮華道:“來呀。快扶三公子下去收拾。另在我屋裡備水。伺候侯爺清洗身子。更換血衣。”有人應聲而去。
又有人將“十里光陰”捧來。常思豪接過帶在身上。道:“我回府清理即可。怎好玷染督公的器具。”郭書榮華笑道:“這侯爺就見外了。把您乾乾淨淨請來。卻渾身是血地回去。夫人縱不責怪我。受些驚嚇也是不好。”點手一喚。程連安笑吟吟地過來道:“侯爺這邊請。”
常思豪瞧著他的小臉。點了點頭。隨著他穿過側門。一前一後向西而行。路上牆高路窄。甚是曲折。常思豪見身邊已然無人。放緩了腳步。問道:“你在廠裡過得如何。督公待你可好麼。”
程連安行走中身子躬著略向回側。微笑道:“回侯爺。奴才如魚得水。督公待我親如一家。”常思豪道:“今天這麼大的日子。紅龍四大檔頭都在。怎不見鬼霧的人來。”程連安一怔:“鬼霧。那是什麼。”常思豪微感失望。心道:“你連這都不知。算什麼親如一家。”忽又想到:別人或許真個不知。馮保把他安排在這。又怎會不告訴他。眼見程連安扭回臉去。半人高的小身子碎步頻頻。白白細細的後脖根瞧上去就像個丫頭。真不知上面這腦袋裡頭裝了些什麼。
說話間進了一個小院。院中僅有一房、一缸、一樹。佈置簡潔。周圍的院牆卻有四條通道。八人把守。兩人進來的正是靠東這條。就見房門一開。有六名幹事排成小隊走了出來。手裡各拎兩隻冒著熱氣的空桶。排頭的幹事道:“稟安祖宗。水已經備好了。”
程連安趕緊低罵道:“蠢才。還不退下。”
那六名幹事忙低了頭道:“是。”從南側通道快步出院。程連安回瞄了眼常思豪的臉色。笑道:“這幫奴才不懂事得很。侯爺莫怪。您請。”
常思豪淡淡而笑:“安祖宗請。”程連安驚跪於地道:“奴才該死。可不敢受這個。”常思豪向守衛掃了一眼。道:“有威無德。怎能服得了人呢。”程連安眼睛轉動。瞬間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廠裡的人個個非精即怪。哪有如此不懂事的道理。顯然剛才那幹事並非叫順了口。而是平日壓下了怨氣。這才在外人面前不動聲色地小捅自己一刀。忙陪上笑容道:“多謝侯爺教誨。”
常思豪見他跪在地上那副模樣。顯然日常裡伺候上面也常如此。連膝蓋骨都軟了。心中微嘆。將他拉起。進得屋來。只見這室內方方正正。空蕩蕩無桌無椅。貼後牆正中央有一面半透明的檀木框架白紗屏風。左右牆壁上掛著六個立軸。上面文字頗大。都是單字。寫的是:思、則、俗、謀、技、力。字型有的嚴謹。有的狂放。有的險峻。有的莊和。勾連俱妙。筆筆不同。
程連安見他望著字帖不動。笑著解說道:“這些都是督公的親筆。他老人家精於書道。擅寫各家筆體。自己又獨成一家。您看這則、俗、謀、技、力。用體分別為歐、顏、柳、蘇、黃。而這首帖‘思’字。卻是督公自己的筆法。人稱‘傲今體’。其勢雄健超拔。氣象又更在五大書家之上了。”
常思豪道:“書法我是不懂。倒是這幾個字五不挨八。不知是幹什麼用的。”
程連安笑道:“督公雄視八方。高瞻遠矚。其思維非奴才所能測度。不過據奴才所猜。這大概督公對於國體政事該如何處理這方面。總結出的幾個要點罷。”
常思豪哼然一笑。隨他轉過屏風。進入內室。只見地中央放著一張棗色花雕架子床。床前一隻半人來高橢圓形的大木桶。裡面湯白花粉。熱氣蒸騰。四周八面全是齊頂的書架。藏書滿滿。唯東面書架中間一格里擺著尊觀音像。千手千眼。若男若女。眉目半睜。儀態從容。像前一尊小小的三腳黃玉薰籠清香爽逸。煙氣流沉。
程連安伺候著他入了水。將衣劍拿到外屋。喚人取走了血衣。將劍倚在屏風之側。取澡豆和珍珠粉進來。調勻擱在旁邊。又臂搭手巾端來一個小凳。擱在木桶下墊腳。撩了水潤溼面板後。抿起一把澡豆來替他擦背。常思豪感覺背上溫溫膩膩的。頗為舒適。笑道:“讓安祖宗伺候。那我豈不成了老祖宗麼。真是不敢當啊。”程連安一邊擦抹一邊歪著小腦袋笑道:“當得。當得。您對我程家大恩大德。奴才給您當牛做馬也是應該的。”常思豪道:“哦。我對你們家又有什麼恩德了。”程連安笑道:“侯爺在奴才爹的身邊。陪他走完最後一程。這便是最大的恩了。何況您又千里尋孤。到京師來找我傳訊。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哪。”
常思豪耳裡聽著。感覺他在頸後擦抹的動作微微一重。勁走橫斜。有了筆劃。細細辨去。寫的是:“鬼霧即駐外內應。從不公開現身。”登時心中明白。他剛才在外面佯作不知。實是謹慎之至。暗思:“這便錯不了了。紅龍在明。負責日常公事。鬼霧在暗。大抵負責滲透各種江湖幫派。東廠所得情報。都是由他們提供。夏增輝一人便掀起如此大的波浪。江湖上那麼多幫派。這臥底的情報網亦必極其複雜。那麼這一系的人手。只怕是少不了。”
想到這兒。望著書架間那一格神龕說道:“怎麼你們督公這屋擺著觀音。莫非他信佛嗎。”
程連安笑道:“督公理通三教。學貫古今。他老人家究竟信什麼不信什麼。那可不好說了。”
常思豪假裝打量著觀音像:“你說這千手觀音。究竟會有多少隻手。莫非整整一千。”
程連安立解其意。一邊替他洗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笑道:“哦。民間的傳說。這千手觀音原名‘妙善’。是妙家的三女兒。因爹爹病重。需要一隻手、一隻眼來做藥引。妙善的大姐、二姐都捨不得。妙善便割了手、挖了眼。給爹爹治好了病。佛祖感其孝行。這才給了她一千隻眼、一千隻手。其實千隻是個虛數。只是象徵很多罷了。至於具體究竟有多少。怕也沒人數過。更沒人知道。”
常思豪聽他對答知機。想這孩子整日在龍潭虎穴。果然心思機敏。道:“你們督公學識廣博。定然清楚。你若有機會。該當向他多多‘請教’才是啊。”
程連安笑道:“督公乃駐世菩薩。凡事不論鉅細。一切自是瞭然在胸。不過他老人家太忙。奴才人小言微。想時常能聽幾句真言、教誨。可不大容易了。”
常思豪也明白他的處境。沉吟著不再言語。洗了一會兒。只覺背上又有了筆劃:“侯爺勿怪奴才。鬼霧之事極其深密。奴才所知確少。但廠裡傳言很多。據說他們和紅龍一樣也有頭目。”常思豪心中一動。知道程連安誤會自己嗔他。但既然僵出了話來。便也不急解釋。
背上撩了兩把水。又寫道:“他們的頭目。好像被稱作什麼暗督。。”此時外間忽傳來守衛問候的聲音:“督公。”程連安趕忙將手巾往盆邊一搭。下了小凳。無聲略施一禮。退出內室。似乎剛出內室就迎上了郭書榮華。忙也止步喚了聲“督公。”又道了聲:“是。”退了出去。
常思豪的呼吸忽然變得沉靜。
步音輕輕緩緩停在屏風之外。紗面上顯現出一個修長的側影。定了一定。人影微微折下身去。拾起了倚在旁邊的“十里光陰”。
常思豪停止了往身上撩水的動作。覺得這世上如果有件自己唯一做不來的事情。那一定是謹慎。
“嗒”地一聲簧響。劍身彈出兩寸。
郭書榮華緩緩拔劍。柄上修長白膩的指節一如步步顯露的劍身。隔紗相看。光澤質感如一。竟無半分割槽別。
劍身在抽出尺餘之際停住。
一個柔和得彷彿被這白紗濾細的聲音。緩緩地傳了過來:“一派清光照俠膽。十里劍飛走光陰。榮華原以為。在徐老劍客之後。天下再無這般清豪勇逸的男子。沒想到。原來錯了。”
常思豪用手巾浸足了水。在肩頸處撩潑。會錯意似地道:“沈綠名動江湖。人劍雙絕。確實天下難尋。”
“刷。。”
劍倏地收合。入鞘的磨響令撩水聲混入了一種粗糙與仄然。
郭書榮華靜了一靜。輕撫寶鞘。動作又歸復緩慢:“百劍盟弘揚劍學。多利民生。鄭盟主在日。與我也多有往來。大家互述見解。各有啟發。聽聞他盟裡近來多事。盟務轉由您和秦大人掌管。希望日後。侯爺也能與榮華親密無間。一如既往。官場事多人亂。南鎮撫司也不例外。咱們雙方。還當盡已所能。彼此間多多地維護、照顧。”
常思豪本無意執掌百劍盟。然聽他此刻的言語。這風雨飄搖中的江湖第一大勢力。如今倒像是成了加重自己身份的一隻砝碼。冷笑道:“督公太抬舉了。我們算個什麼呢。只有要人照顧的份兒。哪有照顧別人的份兒。不過既然您這麼說。那以後少不得要佔您的便宜了。在此先行謝過。哈哈。”
白紗上郭書榮華的影子揚起手來。似在輕掩著嘴唇。語態中也明顯露出笑意:“侯爺客氣。既然如此。您可要經常過來。咱們得閒聊聊劍法。談談武功。也是一樁快事。”
常思豪道:“啊。在下用慣了刀。對劍法實是一竅不通。這恐怕不能如督公的意了。”郭書榮華道:“呵呵。這是哪兒的話呢。刀尖為仁。刀刃為義。刀背為禮。刀鐔為智。刀鞘為信。刀法中用仁的部分。便是劍法了。所以劍法全在刀法之內。侯爺一定談得來的。”常思豪側目道:“刀還有這麼多講究。我倒聽說。刀是小人用。劍是君子用。刀這兵器。其實很不入流呢。”
白紗後又傳來淡淡的一笑:“刀具貼近百姓生活。劍除鎮宅演武。別無它用。確是事實。然而自唐以降。戰爭中用劍。已經越來越少。一來劍走輕靈。難以破甲。二來過短不利。過長易折。不長不短。實用性又差。今人佩之多用於裝飾。以表性情、彰顯品格。其實倒成了擺設。”
常思豪笑道:“看來我盟立劍為宗。原來是錯拿了個空有其表、並不實用的兵器作了圖騰。這豈非大不吉利。倒不如。改成百刀盟才好呢。”
郭書榮華道:“中原歷朝歷代治國。都是道之以德。齊之以刑。陽尊儒術。陰用法家。相信很多事情。觸類可以旁通。”
常思豪望著白紗上的人影。冷冷地道:“什麼儒術法家的。我是不懂了。不過督公您這話。聽起來倒像是要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兩面三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