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說話一直陪著小心,此刻見他眉頭微蹙,立時警覺,臉上大不自然,
劉金吾笑道:“大人不必如此,這屋裡只有咱們三個,還怕讓外人聽去,千里做官為的吃穿,天天下海,衣裳上還能不沾點鹽嗎,咱們自己人的事,自己心裡有數就得了,皇上支援你平倭是真捨得出錢,你也真給皇上長臉,可是凡事都要講個平衡,你老兄太過實在,把把擲大豹子,自己通吃不賠,讓別人都輸光了屁股,還有誰能和你玩兒呢,徐閣老歲數也不小了,讓家裡人下手猛些,無非為將來養老考慮,你可倒好,直接掐了人家的脖子,人家還不和你急嗎,”
戚繼光道:“劉總管說得極是,我一向只懂為將,不懂為官,落得現在皇上嫌忌,朝臣排擠,教我如之奈何,”
常思豪道:“戚大人,你可能找到徐階二子與倭寇勾結的切實證據,”
戚繼光想了一想,面露難色:“到南方取證遷延日久,麻煩重重,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何況現在倭寇已平……”
這話說的雖是實情,劉金吾卻也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徐璠和徐琨這倆人雖然也是一對草包,不過比他們家這老三可強太多了,做事不容易留下證據,要查這些東西,咱們是沒希望,不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天底下的事逃得出別人的眼睛,卻絕逃不出東廠的監視,”
戚繼光廢然一嘆:“郭督公手裡的東西,還是不要指望了罷,”
劉金吾笑道:“不指望就不指望,戚大人又何必如此頹唐,皇上見吳時來告偏狀,並沒下旨查證治罪,而是將你調來京師,可見他只是顧慮到你的兵權,並未對你的人格產生懷疑,所以現在的情況還不算太糟,您的軍功可是一刀一槍,真殺實幹拼出來的,怕他什麼,”
常思豪見他神情得意頗為亢奮,句句都是往深了在引,心知必然有了什麼變故,伸手攏住他肩頭道:“金吾,我是小兵,戚大人是老帥,你為士,說白了咱們都是握刀把子的,如今不是嶽帥的年代了,咱們寧中敵人的刀槍,卻絕不能受奸臣的暗箭,戚大人的事就是你我的事,你要有什麼好主意,不妨直接說出來,看看能不能也將他老徐一軍,”
戚繼光聽了這話大有合心通肺之感,也殷切望來,
劉金吾瞧瞧倆人,抬起手在常思豪攏在自己肩頭的手上按了一按,笑道:“您的心思我明白,戚大人的想法我也知道,我要是沒下定決心幫戚大人,昨天晚上也不會對他交您的底,說實話,我現在還真沒什麼主意,不過我這人看勢一向看得很準,當初夏言如何,嚴嵩又如何,內閣裡浪頭太大,從來就沒有不翻的船,現在咱們手裡雖然沒有徐閣老的把柄,但是隻要機會對上,把他掀了也不是不可能,正如您所說,咱們握刀把子的整日水裡來火裡去,要是讓耍筆桿子的給弄死,那不太他娘丟人了嗎,”
戚繼光狠狠扽著他的手,神情激動,說道:“好兄弟,這話真他老寧說到俺心窩頭去了,”
“老寧”便是姥姥,戚繼光本是山東人,興奮之下竟冒出一句家鄉方言來,登時意識到失禮,忙收斂了笑容,
劉金吾壞笑道:“哈,戚大人,你來京這些日子滿嘴官話,憋得夠嗆吧,”戚繼光瞧了眼常思豪,更覺尷尬,常思豪在他胸口輕輕捶了一拳,笑道:“娘個蛋的,彼此彼此,”戚繼光驚得咧開了嘴,半晌戰戰兢兢的小心,沒想到一句髒話反而拉近了彼此距離,訕訕陪笑道:“實話說,我在前線罵兵罵慣了,進京之後還真不習慣,”
“底下多捱罵,戰場少挨刀嘛,”常思豪說著扯了他手攥了又攥,笑道:“都是血窩子裡爬出來的,明白,明白,”
四隻手實實握在一處,那粗壯的指頭、緊實的肉感登時讓戚繼光的心裡沒了縫兒,兩人摟在一處大笑,劉金吾張臂攏來:“我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領兵打仗,可惜還沒這個機會,但是跟你們兩位兄長在一起,感覺這全身的血都熱了,戚大人,咱們三個同心同德,如蒙不棄,何不學學古人,來一出桃園結義,”戚繼光歡喜猶豫,向常思豪瞧去,
常思豪笑著把那封“百二秦關”塞回他懷裡,說道:“百二秦關終是土,怎比大明戚老虎,能與戚兄結拜,那可是常思豪的福分,”
戚繼光大喜:“說什麼福分,戚某才是求之不得呢,”疾步牆邊推窗望去,掃見園中花徑曲折處有一小池,周邊瘦柳凋敝,當中一株古梅遠探池間,長枝虯擰崢嶸,苞英疏淡,甚是好看,遂指道:“可惜隆冬無桃花,就到那株梅下如何,”
常劉二人一見此景絕妙,俱都叫好,劉金吾道:“還須準備香蠟,我去喊人,”常思豪一笑:“大丈夫何必煩瑣,”從牆上摘下一柄鎮宅寶劍,當先出了暖閣,
三人來到梅樹之下,常思豪拔出劍來,直插入地,戚繼光會心而笑,也拔了自己腰刀插在左邊,劉金吾拿下自己那柄鑲珠嵌玉的小劍,插在右側,三人於刀劍之後齊齊跪倒,仰望梅枝之上無限天穹,拜了三拜,站起身來,執手互視大笑,又熱絡許多,說到兄弟排名,戚繼光年紀自然在常思豪之上,不免覺得有些拘束,劉金吾道:“戚兄,我們敬你的是軍功,可不是年紀,內閣那幫老頭子哪個不七老八十了,年紀是大,又做過什麼事來,”常思豪也點頭同意,兩人拜過大哥,劉金吾順勢將常思豪也拜了,笑道:“咱們兄弟只我沒有軍功,自然是做三弟啦,”常思豪見他執意如此,也便不去多說,笑著伸手將他挽起,
戚繼光從懷中掏出兩柄無鐔的短刀分贈二人,常思豪接過來一瞧,只見這小刀長度不過兩掌,象牙柄、象牙鞘,柄上嵌刻有圓邊的桐葉櫻花紋,式樣與瓦當類似,輕輕拔出少許,立時有一股清氣外瀉,刃鋒冷森森帶著波浪狀的幽紋,脫口讚道:“好刀啊,”戚繼光笑道:“這種刀名叫‘脅差’,是當初平倭之時我在一日本刺客手中繳的,因愛其做工精細,所以一直帶在身上,今天正好送給兩位兄弟,權作結義之禮吧,”
劉金吾耍了兩耍,也很是喜歡,笑道:“那可要多謝了,”揣進懷裡帶好,拍了拍膝頭塵土,又道:“不過,戚大哥,現在朝廷還在徐階掌控之下,咱們結義之事不宜外傳,當著外人,平時怎麼稱呼還怎麼稱呼,免得落下結黨營私之嫌,讓人抓了把柄,”戚繼光點頭:“正該如此,”劉金吾道:“咱們現在要將老徐的軍還有點困難,不過他想動咱們兄弟,也沒那麼容易,我已經想過了,此公太滑,要動他,還得從他兒子身上下手,走私通倭雖然取證不易,但是兼併土地的事總是瞞不住人,你對南方比較熟悉,還有不少老部下在那邊,這方面的材料須得多蒐集蒐集,否則空口無憑,將來不好說話,”
戚繼光點頭:“極是極是,我這便著人去辦,”
劉金吾笑著拔起小劍擦拭,道:“不急不急,喜事當前,咱們先來看一出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