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什麼東西磕絆了一下,往前一跪,險乎跌倒,抓著我的手,把我也拽得蹌踉兩步,黑暗中踩到一塊石頭上,墊得我的腿傷鑽心似的疼痛,“哦喲”一聲,彎下腰去,半天站不起來。
她輕輕地驚歎一聲,雙手扶住我的胳膊,把我扶起來,就把我的胳膊架到她的肩膀上,她另一隻手摟著我的腰,幾乎揹著我往前走。我的腿傷不痛了,卻捨不得讓她鬆開手。我感覺到她的腰部的體溫了,溫馨的氣息撲到我的耳根。我的心在胸膛裡狂跳,渾身熱烘烘的,腳下亂踩亂踏,也不知道疼痛了。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如果就這樣互相抱扶著走向斷頭臺,我會從容得連一絲痛苦都沒有。
我抬起左手,大膽地摟住了她的腰。她似乎輕微地戰慄了一下,沒有說話。我感到呼吸不暢,心要跳出喉嚨來了,我猛然折過身,把她摟住了,在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的時候,我幾乎昏厥過去……
我躺在炕上,無法入睡,身下是房主人燒得熱乎乎的火炕。同炕擠著的幾位演員已經拉起鼾聲,油燈下,可以看見鼻尖上沁出的細密的汗珠。我吹熄燈盞上的昏黃的煤油焰火,躺在被窩裡,心還在咚咚咚地狂跳。這就是愛情嗎?這樣的愛情產生的心火,簡直要把我熔化了。
我的父親按照他的家規和獨創的理論,給我娶回來的那位媳婦,即使新婚之夜,我們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各人抱著各人的胳膊睡到天明,我連一絲“邪念”也沒有產生。
有一個傾心的人兒,怎麼可能荒廢學業呢?怎麼可能就變成沉溺於淫樂而失丟江山的商紂王或唐明皇呢?我現在不僅覺得父親的理論荒謬無稽,簡直令人可笑,令人憎惡了!我翻身坐起來,點著了油燈。
我穿著襯衣襯褲,也不覺得冷了,跳到炕下,開啟那隻小提箱,翻出那張臨行時父親寫給我的囑咐。
慎獨!
看見這兩個字,我的心裡緊縮了一下,昏暗的燈光裡,似乎隱現出父親的嚴峻的臉色。我最後看了一眼,就把那張書頁大小的又細又薄的宣紙提起來,在燈火上點著了。
“折騰啥呀!還不睡——”同炕的王友民咕噥了一句。
“咒符!”我說,“咒符!”
他翻了個身,又呼呼睡去了。王友民早已離婚了,正在跟飾演大嫂的鄭王蓮戀愛,早已談妥了,只等兩年期滿,就去領結婚證。他萬事如意,睡得好香。
我看看腳下,那張燒過的宣紙變成一團黑色的紙灰,在地上滾動,滾動,碎了。我的心裡鬆解了,束縛我的心的最後一道咒符粉碎了。
我沒有心思入睡,就著煤油燈的燈光,我開啟日記本,記下了這個終生難忘的日子。一個結過幾年婚的人,愛情卻剛剛甦醒……
我翻翻日記,查到了我寄出離婚申請的日子,正好十天了。從家裡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就在八九個鐘頭的步行中思索著這件事,而終於下了決心了。回到學校的當天晚上,我就寫下了離婚申訴,第二天就從山門鎮的郵政代辦所發出去,寄給縣法院了。我已經得知,法院接到的此類民事案子堆積如山,最快也得兩個月以後才能傳審,那時候該是第二年春天了。
可憐的媳婦!我再也憋不住,心裡嘆息著,要恨,你恨我爸去!要罵,你也該罵他!他不僅苦害了你,也苦害了我!他把你和我塞進一間屋子,就完事了!如果不解放,我和你就糊里糊塗過一輩子了!解放了,興得自由了,我的心箍不住了,我要是不享受自由的權利,就虧負了這個夢想不到的解放了!但願你……也能找個可心的男人,兩人都好……
第二天,我們到史家坪去演出。演出結束後,我和田芳走到村後的小山坡前來了,這是我和她頭一次有意的約會,而且是她約我來的。
我挨著她的肩膀坐下,摟住她的肩頭。
她掙脫我的手:“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開啟手電,從口袋裡取出一疊摺疊著的格子紙,寫滿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她只露出末尾一頁的名字。我一看,是工工整整的劉建國三個字,心裡一驚,忙問:“這是什麼?”
“他給我寫的信。”田芳沉靜地說,“這是第五次了!”
“你……怎麼辦?”我急忙問。
“你還用問嗎?”她瞅我一眼,從口袋裡掏出一匣火柴來,划著了。
劉建國的信在燃燒。
我的心也在燃燒。
我高興得像狂了一樣,抱住田芳,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她的心跳的聲音,我的手叉進她的鬆軟的頭髮,比絲綢還要柔軟的頭髮。她靜靜地伏在我的胸前,閉著眼睛,兩隻胳膊像鐵箍一樣摟著我的脖子,我才知道這個愛著我的人的手臂,這樣有勁。
在這個縣所轄屬的廣闊的平原上和深深的秦嶺大山裡,都留下我們速成二班演出隊員的腳印。每一個演出點兒的村子裡,平原上的大路邊,山區的小溪旁,也都留下了我和田芳的親吻和偎依。壓抑得愈久愈重的心,一旦獲得自由,就以加倍強烈的熱情迸發出來。有幾次,我吻過她的脖子上,留下了淤血的痕,整得她給脖子上圍上一條毛巾才遮掩過去。她卻並不責怪我吻得太狠,照樣把臉頰、脖頸和我偎貼在一起……
二十天寒假的巡迴演出,太短暫了。春節也是在陌生鄉村的演出中度過的,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時期。當然,你只有瞭解了我的後來的不幸,才會覺得這二十天時間,事實上是我一生六十年生活中活得真正像個人的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