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不緊不慢地說:“唔老奶,你嫑急,恐怕還要三個多鐘頭才能到。你要是躟了,就先眯一陣。到徐州,我買睡鋪票,你就能睡在上頭了!”石裕氏聽後沒說什麼,又閉上眼睛在那休息。
這時,坐在石柱斜對面隔一排的那人,像是聽到了石柱說話,慢慢放下手中的報紙。那人面板偏黑,滿臉的皺紋,看上去非常蒼老,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八角帽,和石柱一樣,也留著一抹稀疏的鬍子。他抬起頭,朝石柱這邊望了過來,眼神中充滿了激動與期待,還帶著一絲疑惑與不確定。
石柱正掃視著前方時,無意中也看到了那人,瞬間就愣住了。兩人四目相顧,隨即皆激動地站了起來,立刻由驚訝變為囅然而笑。石柱從未想過,竟能在火車上遇到周祥,他甚至差點把這個人淡忘了,而今,往事又浮現在腦海裡。
周祥先朝他走來,兩人相顧無言,一直緊緊地拍著對方的肩膀,喜不自勝。
良久,周祥方說道:“石柱老弟,沒想到,沒想到啊,真的是你,剛才聽到你聲音,我還有些不敢相信。三十多年了,沒想到還能再見面!”
石柱也興奮地說:“是啊,周大哥,今天也太巧了!真沒想到!我正才看見你,沒大敢認,你變化太大了!來,咱坐下說!”說罷,石柱便坐到了石裕氏的旁邊,把自己剛剛那個靠窗戶的位置留給了周祥。
石裕氏這會又睜開了眼,問石柱道:“柱子,你朋友啊?”
“是的,唔老奶,這是周大哥,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你還記得吧,我跟思恩成親那天,有個人專門來送了洋胰子、雪花膏那幾樣,那些就是周大哥託人幫忙送來的!”
“哦,我想起來了!那你們兩個年青人先聊吧,我這個老太婆就不打攪你們了!”說罷,石裕氏再一次閉上了眼睛,好似在閉目養神,但實際上她並非在休息。就要回到闊別了七十多年的故土,石裕氏的內心激動得就像江河湖海一樣波濤翻滾,如此強烈的情感足以讓她失眠,她閉上眼睛實際上是在努力撿拾起那些早已被淡忘的往事,也是不想讓人過多地看到她表情的變化。
石柱這會也顧不上石裕氏了,頗有些驚詫地問周祥道:“周大哥,你看上去老了很多,感覺都像七十歲的人了!若非當年你我出死入生、患難與共,恐怕都認不出來了!”
周祥聽了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摘下了帽子,再指著那一頭早已白透了的頭髮說:“老弟,別說你了,現在就連我都認不出自己來了!你看,還沒到六十,我這頭髮連一根黑的都見不到了!再看我這臉,蒼老得......唉,別提了!能熬過十年浩劫,還能活著,我算是幸運的了......”
石柱對此深有同感,沉默片刻後也感嘆道:“是啊,我也糟了八個年頭的罪了,把我扣了個‘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在大隊裡頭挨批鬥了八年!沒捱整死,算是幸運的了!”
“這些年你能一直在海州,跟家裡人在一起,比我好多了!”對於彼此的遭遇,兩人並不感覺奇怪,那個年代,這樣的事情著實太多了,只是形式不盡相同而已,但同是“天涯淪落人”,周祥倒有些羨慕起石柱來。“‘文革’開始後,我抗戰時在新浦偽鹽警團當過差的檔案給翻了出來,硬把我說成了‘漢奸’、‘日本特務’......”
“你那時候不是我們黨的地下情報人員麼?”石柱有些想不通。
“是啊,不過我們這些地下工作者,乾的多是隱蔽的任務,那些‘紅小將’哪由得你分說,直接就把我揪了出去。再後來,連我以前在國民革命軍一一二師當兵的事情也挨挖了出來,硬說我是什麼‘國民黨反動派’!那時,咱為了守海州,可是豁出了命,真沒想到.......!”
聽到這,石柱憤憤不平地說:“那些小鬼們懂什麼啊!你們那會在前線跟日本人拼命時,他們的爹孃恐怕還沒長大了!那時候,能打日本人的人就都是咱自己人!”
“提到這些就一肚子火!不提了!”周祥繼續說道,“後來,我跟一撥人挨發配到了甘肅的一個勞改農場,在那裡,我們整天拼命幹農活、修路、掃馬糞,反正最髒最累的活我們都得幹。我這臉就是那時挨風吹、太陽曬出來的,身體也給累垮了。但是我萬萬沒想到,在勞改農場的那幾年,竟然是我在大動亂中最‘舒服’的幾年......”
講到了這裡,周祥長嘆口氣,臉色沉重,似乎不大想回想起那段艱難的日子,略停頓了一陣後他又說道:“自打林彪叛逃之後,我們這些‘反動派’有了申訴的機會,我也寫了申訴材料。後來上頭跟我說,暫停我的勞改,但是我在偽鹽警團的事情還沒調查清楚,讓我先留著這條‘小尾巴’,把我安排到了海州一家工廠裡工作。六年了,我這才有機會再見到家裡人!”
“那你這個時間,應該比勞改時間過得好才對啊!”石柱有些不解。
周祥搖了搖頭,“我們在甘肅那邊時訊息閉塞,等回到海州後,我才知道這些年外頭髮生了什麼,簡直慘不忍睹!就因為上頭給我留的那條‘小尾巴’,我在車間裡除了要幹最髒最累的活,還要挨無休止的批鬥跟羞辱,脖子上還要掛著牌子,吃的都是些剩飯剩菜,誰看我不順眼了,都可以罵我兩句,甚至是打我幾下,那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我的頭髮也是在那時候愁白的,可以說是一夜白頭啊!現在想想,在勞改農場那幾年,可以說是把我們‘保護’起來了,只有勞動改造,沒有人格侮辱!”
石柱這時也嘆氣道:“我也是蒙冤受屈,挨批鬥了八年,受盡了人家的白眼和辱罵,好在還沒人敢對我動手,只是,這心裡頭實在難受!哦,對了,周大哥,講了這麼長時間,還沒問你這是去哪邊呢?”
周祥笑了笑,說道:“我正要說到這個了!我今天去趟南京,你們呢?”
“我帶唔老奶去趟德州,見見親戚!”
“去德州!那到徐州要轉車了!”周祥隨後便繼續剛才的話題,“‘文革’到了最後階段,形勢終於有所緩和,我們這些人才沒有再挨批鬥。‘四人幫’倒臺後,上頭下達檔案,要為我們這些老幹部平反,從易到難來處理。因為我的問題比較複雜,而且還牽涉到當時偽鹽警團和日本人在海州的一些歷史案件,需要我提供詳細的材料,上級就讓我到南京去當面彙報。這不,我已經是第二次去南京了,相信我的問題很快就會弄清楚了!”
石柱也興奮地說:“是啊,‘文革’結束後,我們也交了材料,現在都在為我們平反,相信扣在頭上的這頂大帽子,很快就會摘掉了!”
“這得感謝華主席和葉帥這些老領導,堅決果斷地粉碎了‘四人幫’,我們才能重見天日!而且現在,不管在黨內還是黨外,要求*小平同志復出、主持工作的呼聲越來越高。前幾年,*小平同志把經濟搞得有聲有色,我相信他這回要是再復出,肯定能帶領中國走出困境。以後呀,我們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周祥講到這些事時,眼神忽然就有了光芒。
“嗯啦!也就是‘文革’結束了,我才敢出來走走。我這次帶唔老奶去德州老家那裡看看,她都七十多年沒回去了!”隨後,石柱就把事情大致跟周祥講了一番。周祥聽完很是驚訝地說:“這真是不可思議,聽起來就像是傳奇故事,也是太巧了。不過,要說巧,咱兩今天能在這趟火車上遇到,也是巧啊!”
“是的,太巧了!這也說明,咱倆有緣啊!”石柱說完也跟著周祥笑了起來。
這時石裕氏又睜開了眼,對石柱說:“柱子,我有點渴了,你去給我倒點水啊!”得了指示,石柱立刻就拿著杯子去乘務員那裡倒開水。
乘著這個空當,周祥跟石裕氏說:“石奶奶,估計您今年快一百歲了吧?”
“小夥子,我今年呀,九十七了嘍!”
“您老真是好福氣啊!這麼大歲數了,身體還這麼好!”
石裕氏笑著擺了擺手,說道:“不行嘍,老嘍,身體不行了,耳朵、眼睛都不大管了。你再看我這牙,就剩幾顆了,能給我嚼點面東西,這才沒餓死!”說罷,她張開嘴巴,露出僅剩的那幾顆牙齒,把周祥也樂得笑了起來。
石柱端著開水回來後,又同周祥聊了聊各自家裡的情況和一些往事,三十年沒見了,他們想聊的話題實在太多,從邳州一直聊到徐州,直到火車停了下來,還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