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仍在進行,鬥爭尚未停止,但生活還要繼續。
從批鬥大會回到家後,石柱首先成了家裡人的“批鬥”物件。石裕氏率先發難了,她將柺杖往地上一杵,說道:“柱子,你說你檢舉揭發誰不好,偏要去惹人家大隊幹部!你一個平頭老百姓,能革過他們?人家手裡有槍,一槍就能把你銃掉!”
“是啊,他噠!”季氏幾乎每次都是跟石裕氏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雖然石裕氏偶爾會候神志不清,甚至會說些胡話。“你跟大隊幹部鬥,這樣很容易出事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們的前途可能都會受到影響。”
石柱抽起菸袋,不緊不慢但頗為激動地說:“我就是看不慣這些幹部,上下勾結,放著實實在在的壞人、壞事不批鬥,偏要聽信小人讒言,亂給人家扣大帽子,製造冤假錯案。我今天就是針對他們,看看這些幹部對自己家裡人怎麼處理!”
石裕氏說:“你以為他們會處理自家人?擱誰都會往家裡夾帶些吃的,這事只會不了了之!”
“我不跟你們說了!我問問石燁。”石柱覺得大兒子會支援自己,“石燁,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石燁想都沒想便說道:“唔噠,你說的是沒錯,但是檢舉揭發他們,一點用都沒有,恐怕人家還會打擊報復你!”
“柱子,你看看,家裡還有哪個人支援你的?今後得處處小心了,提防人家報復咱們!”
石柱朝他們望了望,石焆這會還沒回來,估計又去開小組成員會議了,她要是在,說不定會支援自己;指望小兒子石烜幫自己說話,肯定是不行了。見沒有人能在這個時候站在自己這邊,石柱也只好蹲在門口,悶不作聲地繼續抽著菸袋。
過了兩天,石爍到孃家走親戚來了,還帶著三歲的兒子魏連沂,這可把石家人高興壞了,你抱過來他抱過去的,好不熱鬧。尤其是石裕氏,本來只想著多活兩年見到重重外孫,沒想到閻王老爺給她多活了好幾年,現在已到了八十九歲高齡,比那老佛爺還要老佛爺。由於在鄉下很少遇到這麼高的輩分,莊稼人都不知如何稱呼,於是,石裕氏直接讓魏連沂叫自己為“老老太”。
哄完了小孩後,石爍說起了正事:這次來是想給石燁說個媒,女的是青山人,姓曹,跟石爍家小姑子在一個大隊,今年二十三,人很本分。只是有個問題,她父親原是教書先生,只因筆誤寫錯了一個字,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現在還在挨批鬥。“就因為這個事情,女的才到現在還沒找到婆家。”
簡單介紹完了之後,石爍又說道:“這女的我看了,長得俊,做事勤溜,識字,脾氣也不孬,就是家裡頭成分不好,很多人家不想跟她家來往。有來說媒的,她又看不上。我尋思啊,唔大兄今年二十二了,人標標致致的,也到找媳婦時候了。你們商量商量,要是不介意人家家庭成分,要不要給唔大兄跟人家見面看看?”
其他人還在思考時,石焆第一個說話了:“唔大姐,我堅決不同意!唔家不能跟這樣的反革命家庭來往!不但不能來往,還要跟人家劃清界限!”
石裕氏隨後說道:“柱子,我老了,經常腦殼子不好使,你兒子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吧!我就說一句,咱石家向來都不拘泥於繁文縟節,你老爹跟你爹以前都是這樣的......”
石柱放下菸袋,問石燁道:“小大子,你是怎麼想的?”
“我也沒有什麼想法,主要是能好好過日子就行。去不去看,你跟唔媽定下來就行!”
“那女的能識字就好!要不,就讓小大子先去看看啊?”石柱朝季氏望了望,見她沒有反對,便問石爍道:“人傢什麼時間有空?”
石爍說:“人家也是本分人,天天都在生產隊上工,要想去看,現在去都行!沒多遠,騎腳踏車去,一陣功就到了!”
“那中!讓你大兄收拾一下,換件衣服,現在就跟你去!”
正像石家老太太說的那樣,緣份這東西,總是很奇妙。沒過兩個鐘頭,石爍跟石燁姐弟倆就回來了,滿臉笑容,那女的當時就同意了,石燁也看上了人家!
石燁和曹妙妙第二次見面是在幾天後到下車公社領結婚證時,由於第一次相親較匆忙,彼此又不好意思細看,也沒有約定手裡拿份報紙或者嘴裡含朵玫瑰花啥的,兩人在公社門口差一點都沒認出對方。若是旁邊再站個人,可能就會更加猶豫了。好在石燁記得曹妙妙那美麗但憂鬱的眼神,這才沒有錯過。
隔了一天,兩家人便舉辦了婚禮。婚禮很簡單,沒有花花綠綠的衣服和彩禮,只是普通的著裝和胸前那朵紅花以及*主席像章。曹家的嫁妝就是幾個印有龍鳳呈祥圖案的花瓷盆和一個暖水瓶。
曹家是“反革命”家庭,沒人願意去他家參加婚禮,曹妙妙是家中獨女,老倆口只好跟著女兒、女婿先行去往石家,這還是他們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天假期。曹妙妙側坐在腳踏車後座上,手捧《*澤東選集》,石燁就在前面一路推著。沒有鑼鼓喧天,沒有鞭炮齊鳴,但在晨光的照耀下,兩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石家也沒來幾個客人,除了魏霍一家三口連帶石爍肚子裡的孩子外,祝莊只來了祝懷慶一人作為代表,他們那,日子也不好過。
文革剛開始時,首先就波及到了祝廣連,他被定為資產階級、“走資派”,甚至連二十幾年前他在連雲港口為日本人做事的事情都被挖了出來。當時只有祝懷慶毫不畏懼地站出來替他說話:祝懷慶抹起褲角,指著小腿上那處醒目的槍傷給紅衛兵看,極力證明祝廣連當時是為了救自己才被逼無奈同意為日本人運貨的。但這沒有任何用處。
經過不曉得多少次的批鬥、羞辱,祝廣連終究沒有挺過去,去年冬天病倒後就再也沒能起來。石柱小妗沈月雲的精神狀態也很差,“她目光有些呆滯,看上去像個木頭人。”祝懷慶如是說道。他們不曾想到,解放後已經經過了社會主義改造的他們,還是沒能逃掉被批鬥的命運!這一劫,到最後他們還是沒能躲過去。
後來,整個祝家家族又有很多人受到了批鬥,罪名大多是與解放前的事情相關。此番祝懷慶能帶著祝家人的祝福並一頂帳子作為賀禮前來參加石柱兒子的婚禮,已實屬不易。
中國有一句老話叫“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但災難這個東西,有時竟也往一起扎堆。一場劫難正在慢慢地向石家走來。
這還得從這年秋末的一場“反動分子”遊行示眾說起。
這一天,下車公社革委會響應上頭號召,組織了一場“反動階級”遊行示眾的活動,谷圩大隊的“壞分子”自然也被押在其中。一路上,他們不停受到路人的指指點點,甚至還被砸石塊,當時就有好幾個人被打暈過去,所有人都抬不起頭來。
回來後,和不少人一樣,柳丙晆老倆口受不了這個侮辱,反正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也活夠了,兩人便在房樑上上吊自盡。第二天大兒子柳旭飛沒見到他們,前去檢視時才發現了兩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除了柳家,丁家也是要面子的。第二天,丁泰餘聽說柳丙晆倆口上了吊,他本也想尋個好日子一死了之,不再受這些侮辱,但丁老太留了個“心眼”,她拉住丁泰餘,說道:“老頭子,我也受不了這窩囊罪,也想陪你一塊堆死!不過我現在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咱兒子發財,咱先看看情況,等一等再死吧!”
後來的事實證明,丁老太的擔心是對的:柳家老倆口死了後,文革會說他們是在故意對抗革命,隨後又以父債子償為由,將柳丙晆長子柳旭飛押了起來進行批鬥,罪名是“地主階級少爺”,還有個第二罪名“未改造好的地主少爺”。
這很荒唐,真的很荒唐!然,不正常的情況下,這很正常!
“老婆子,幸虧你把我攔著,不然我死了,那發財就遭殃了!”丁泰餘想想都有些後怕。但他沒能慶幸幾天,只因無意中打死了一隻黃狼子,突然就生了一場怪病丁泰餘原以為已經下霜了,打死只黃狼子應當無事,沒成想還是遭到了“黃仙”的報復,本就是上了歲數的人,沒撐兩天他便死了。
丁發財雖被趕出了丁家家門,聽說父親死了,他還是過來瞧了瞧,想要送最後一程。丁老太看兒子來了自然高興,但她是個聰明人,先教了丁發財幾句話,然後故意在院子裡一通罵,連推帶攘,將丁發財攆走了。
毫無疑問,丁泰餘死後,文革會也要把丁發財押起來批鬥,冠以“地主階級少爺”的罪名。
在對丁發財進行審問、調查時,代隊長和談書記意外獲得了一個重要資訊:石家老太太在四十年前曾經租過丁家的幾畝地耕種。當然,這些都是丁老太告訴丁發財的。
得到了這一資訊,代、談兩人如獲至寶,他們因之前的事本就對石柱耿耿於懷,一直在尋找機會出這口惡氣,這一次他們終於看到希望,機會就在眼前。兩人對視一番,心領神會後便支開別人,悄悄與丁發財達成了一個交易。
這天天氣非常陰沉,時不時地颳起冷風,凍得人頭皮發麻。又到了批鬥大會之時,照例要將丁發財押到臺上進行批鬥,罪名依然是“地主階級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