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景公就這樣在一場血腥的政變之後成為了齊國名義上的執掌者。雖然各方勢力並不一定都把他放在眼裡,但是至少檯面上的尊重和敬畏還是保持得很好。朝堂之上,雖然瀰漫著詭異的氣氛,但是卻出現了難得的微妙平衡。齊國並沒有因為齊後莊公遇刺身亡而再一次陷入曠日時久的毀滅性內戰,當年齊桓公身死之後,五子奪嫡的皇權混戰,也沒有再次上演。
並不是狼子野心的大臣都是齊桓公時代才暴起發難,也不是崔杼等人安分守己,更不是晏嬰一方智勝管鮑。只不過是因為,晏嬰等人在此階段,與崔杼等人的目標是相同的。一個暫時穩定而安全的齊國,才是雙方都認可的角逐舞臺。處於各自的利益需求,雙方都醞釀著、計劃著、眺望著、等待著另一場比弒君更加暴烈血腥的廝殺暗戰。
景公登位之初,崔杼與齊國內另一方強大勢力慶封,憑藉著手中的武力,橫行霸道。君王年幼,朝有狂徒,齊國政壇一片烏煙瘴氣。晏嬰等人也似乎不見了蹤影,默默地等待著、觀望著,任由這種混亂的局面持續著。而當雙方發現,自己似乎除了王位上那個傀儡以及對方之外,已經沒有什麼對手的時候,一場爭鬥不可避免地開始了。因為,無論是崔杼還是慶封,他們都並不想完全推倒齊景公,進而承擔一個國家的沉重負擔。
令崔杼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兩個兒子為了權力,爭鬥愈發激烈,還沒等到他與慶封一方勢力正式角力,自家繼承人已經打得昏天黑地。雖然權力的滋味足以令兄弟反目,但是這其中,慶封積極運作、離間挑撥也起到了相當大的促進作用。僅僅在景公登上王位一年之後,崔杼兩子崔成、崔強之間的爭鬥到了幾乎失控的邊緣。崔杼無奈,請慶封協助整頓。然而令崔杼沒有想到的是,慶封竟然迅速派遣軍隊,將崔杼二子以及家族宗親,殺戮殆盡。
失去了家人的崔杼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不久之後,這位敢於將屠刀伸向一國之君的兇橫狂徒,自殺身亡。
慶封獨掌朝綱,晏嬰等人依舊不動聲色。失去了唯一對手的慶封放浪形骸,驕奢淫逸,甚至開始與下屬的妻子私通。至此,慶封沉溺溫柔鄉里,醉生夢死。隨後不久,將一切權柄丟給了其子慶舍。毫不費力就得到了一國權力的慶舍沒有學會從腥風血雨的政治鬥爭中掙扎而出的父親一樣的狡詐與嚴謹,卻繼承了其父驕奢淫逸的享樂作風。公元前546年,慶封出巡,公孫灶與公孫蠆協同陳無宇(媯姓田氏)攻殺慶舍,慶封聽到訊息,匆匆趕回,已無力迴天。權傾朝野的一代齊相,流亡吳國。
至此,齊國政壇逐漸開始迴歸正軌,驕奢淫逸、橫行霸道的兇狠狂徒接二連三地煙消雲散。齊景公在各方忠臣的協助之下,終於開始逐步接手政務,飽受內亂困擾的齊國,漸漸得到了寶貴的喘息之機。然而,忠良之後並不見得一定是忠臣。前539年與前534年,公孫灶與公孫蠆相繼去世。公孫灶的兒子欒施與公孫蠆的兒子高強共同執政,朝廷再次出現了臣強主弱的危險局面。前532年,陳無宇乘欒施、高強醉酒之時,聯合鮑牽,率部討伐,欒施、高強情急之下,打算挾持齊景公以博取機會,然而事敗未遂,欒氏、高氏逃亡,田邑被田氏、鮑氏瓜分。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的晏嬰忽然出面,規勸陳無宇將繳獲的財產、田邑上繳景公。自此,齊國皇族呂氏公族勢力稍有增強,齊景公的親政掌權也有了物質保障。
長達16年的內亂,雖然國內各方心懷不軌的勢力被消滅平定,但也讓齊國元氣大傷。在晏嬰等人一步步整肅朝堂的幫助之下,齊景公羽翼漸豐,終於走出了大臣專權的陰霾,親理朝政。
並不是齊國的亂臣賊子層出不窮,也不是晏嬰等忠良袖手旁觀,明哲保身。只是因為齊國作為春秋時期首位霸主,積累了太多的財富和利益。各路諸侯絕非聖人,一個強大的齊國,顯然不符合各方利益。所以齊國的內亂背後,有各方諸侯推波助瀾的影子。混亂的齊國失去了守護財富的力量,而晏嬰作為一名三朝元老,在內憂外患之下,作為文臣,絕難抵擋各方刀劍。於是在他的選擇、預設和利用之下,齊國境內混亂的勢力也成為了瓜分當年輝煌成果的內鬼。
然而晏嬰依舊是忠誠於齊國的,他明白想要整頓和統籌全域性,僅憑著自身力量遠遠不足。他必須要推動和利用各方勢力,讓他們在已經千瘡百孔的齊國大地上,相互爭鬥,相互消耗進而逐漸鞏固皇權,實現目標。
連年的混亂消磨了齊國積蓄的財富,也讓新的齊國逐漸蛻掉了輝煌而沉重的過去。沒有諸侯會對一個破敗而貧困的齊國再感興趣,然而他們卻不知,一個曾經強大的齊國,如果能夠將齊桓公時期歷史遺留問題全部解決,再完成整合,依舊可以在很短時間內恢復元氣,重新成為霸主的有力爭奪者。
自齊桓公五子奪嫡的混亂鬧劇開始,到後來數代君王昏聵,臣子作亂,其實與管鮑時期重“人治”而缺乏“體系”的治國方略有著密切關係。晏嬰無力改變和否認一代名相管仲的政治理念,唯有逐漸調整,將國家機器的前進方向,拉回到更適用於眼前局面的軌道之上。
至此,齊國艱難而痛苦地蛻變著,這場浩劫,終於緩緩終結。現在,一個正在復甦的齊國,需要空間和時間,來舔砥傷口。
國家的強大自然離不開勇猛的武士。景公手下,有三位勇猛驕傲的將領,然而在很多時候,儒以文亂世,俠以武犯禁。三人的赫赫戰功成了他們恃寵而驕的資本,眼看臣強主弱的局面又將再次萌芽,晏嬰立刻設計,請齊王拿出兩個桃子,賞給三人,巧妙地將“功勞能力最差者無桃”這個概念暗示給三人。縱橫沙場、披堅執銳的三位勇士,又怎能看透晏嬰的計謀,一時義憤衝動之下,三人互生怨懟,然而令晏嬰和齊王沒想到的是,此三人雖然粗魯衝動,卻自有義氣。一人自殺之後,兩人相繼自盡。齊國雖然穩固了朝局,卻也少了三位勇猛善戰的大將。史稱“二桃殺三士”。
公元前531年,晏嬰出使楚國。楚王有心羞辱打壓齊國,特意派人在城門邊開了一個低矮的狗洞,並要晏嬰從此處入城。晏嬰來到形似狗洞一般的低矮城門前,反而將這個“狗洞”的概念輕描淡寫地代換成了“出使狗國才走狗洞”。面對晏嬰的反擊,楚國君臣一陣語塞,只好請晏嬰從正門進入。隨後宴席之間,楚王又遣人帶齊國犯人,稱其有罪,結果晏嬰以橘為例,提出了環境對百姓的品格產生影響這個概念,再次令楚國君臣無言以對。青史有傳“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既然雙方都在試探,並沒有撕破臉皮真刀真槍地血戰一番,那麼晏嬰鋒利的外交言辭就有了最大程度的發揮。透過機敏詭辯的語言藝術,晏嬰為齊國爭取了一個相對平穩的發展期。各路對齊國還懷有想法的諸侯發現一個滴水不漏、言辭犀利的外交使者,在自家朝堂上舌戰群儒,無人能敗,他們一方面歎服於晏嬰的智慧,另一方面,對齊國的底細也越發摸不清了。同時,在這段寶貴的時間裡,晏嬰輔佐齊景公推行仁政,放利於民,任用賢良。竭盡全力,讓齊國逐漸擺脫了常年內亂帶來的沉重桎梏,再一次有了幾分當年爭霸天下的大國氣象。
並不是晏嬰的三言兩語就抵擋住了天下群雄,只不過所有人都習慣性地認為,一個沒有足夠底氣和力量支援的國家,其使者絕不敢太過爭先。然而晏嬰做得最成功的,並不是無數經典而犀利的外交辭令,而是在明知本國並沒有足夠強大的國力,卻依舊保持著大國上位使臣的威嚴和勇氣,進而令各國始終對齊國保持著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