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55年,晉國再次發兵攻打齊國,齊軍戰敗。齊靈公作為一國之君,卻並沒有當年他父親齊頃公那般血戰到底的勇氣和衝動,但面對晉國的攻伐,齊國軍民卻有著原本就有的破釜沉舟的勇氣和決心。晏嬰也恰恰發現了這一點,並立刻進諫齊靈公,不要退卻,軍民計程車氣正佳。然而齊靈公卻拒絕了晏嬰的提議,逃回臨淄。齊軍則隨著國君的逃避軍心動搖,固守不出,晉國部隊圍困臨淄,洗劫一番,席捲了足夠的利益和財富之後,一把火焚燒了臨淄外城,退兵了。
二十七年,晉使中行獻子伐齊。齊師敗,靈公走入臨菑。晏嬰止靈公,靈公弗從。曰:“君亦無勇矣!”晉兵遂圍臨菑,臨菑城守不敢出,晉焚郭中而去。
——《史記》
公元前554年,齊國再一次因為奪嫡之爭爆發內亂,原本的太子光遭到排擠,被派遣至即墨,齊靈公寵姬所生的公子牙得到了這位迷糊父親的認可,被立為太子。齊靈公病重期間,大夫崔杼、慶封等從即墨將太子光迎回,公子牙及其母親則成為了這場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齊靈公聞變,吐血而亡,太子光即位,史稱齊後莊公。
這位太子顯然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登上王位之後,雖然表面聽從了晏嬰的勸告而承認了晉國盟主地位,但是依舊心懷鬼胎。公元前551年,齊後莊公不聽晏嬰勸阻,執意收留了晉國的下卿欒盈,以期利用其勢力在晉國興風作浪。不久之後,又暗中支援,將欒盈及其黨徒送入晉國境內曲沃(今河南陝縣南曲沃鎮)組織叛亂,並乘機攻打晉國。
莊公三年,晉大夫欒盈奔齊,莊公厚客待之。晏嬰、田文子諫,公弗聽。
——《史記》
其後不久,又置晏嬰的勸阻於不顧,仍然一意孤行,興兵伐魯。這一次,晏嬰已經明白,這位齊後莊公的種種作為,必將給齊國帶來一場浩劫。於是,晏嬰將家財上交國庫,辭官回到了東海之濱的小漁村,靜觀局勢。
公元前550年,齊後莊公決定出兵攻打處於內亂的晉國。當初扶持齊後莊公登臨君位的大臣崔杼也看出了此時出兵絕對不是一個好時機,雖然晉國內亂,但是一旦外敵入侵,反而成為了晉國統一戰力、平定內亂的催化劑。一支即將戰敗的軍隊顯然不能保護國家的利益,一個弱小甚至被毀滅的國家也當然不能實現國中臣子的野心。唯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它的權柄才具有意義,於是,崔杼也進諫勸阻,希望齊後莊公不要輕易開啟戰端。
然而這位長期被排擠的太子對於權力和榮耀的渴望顯然更勝常人。一個長期缺失權力的太子若在各方勢力的協助之下重新執掌乾坤,被壓抑太久的慾望是無人可以勸阻的。齊後莊公很快回絕了這位當初幫助自己登上王位的大臣,並且下令,準備戰爭。
崔杼並不是什麼效死忠良,當他的利益與國家重合的時候,自然盡心竭力,他的才華和力量也足以支撐君王的倚重。然而,當他的方向和國君背道而馳之後,這份才華和實力,卻成了他實現自身想法的最有利支援。
齊後莊公除了喜歡暗中從別國佔些便宜之外,連自己臣子的妻子似乎也很喜歡。憑藉一國之君的身份,多次與崔杼之妻東郭姜通姦。每次通姦之後,還把崔杼的帽子丟出去調侃。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崔杼覺得並不需要再繼續容忍這個自己扶持起來的淫亂君王了。於是,經過東郭姜和莊工內衛賈舉的計劃和策應,一代齊君,死在了一次偷情幽會中。
縱然晏嬰並不贊同這位倒黴君王的執政理念和個人行為,但是他依舊忠心於齊國。於是在那個血腥的弒君之日過後,晏嬰動身前往崔杼家中,伏在齊後莊公屍體上放聲痛哭。崔杼雖然始終否認君王遇刺與他有關,但是明眼人自然都明白這樁大案到底是誰做的。此時,崔家已經成了齊國政治鬥爭最為兇險的所在。所有的崔氏黨羽,都在磨刀霍霍,等待著家主一聲令下,就要將這個撲在齊王屍體上嚎哭的老臣,送去與齊後莊公地下相見。
五月,莒子朝齊,齊以甲戌饗之。崔杼稱病不視事。乙亥,公問崔杼病,遂從崔杼妻。崔杼妻入室,與崔杼自閉戶不出,公擁柱而歌。宦者賈舉遮公從官而入,閉門,崔杼之徒持兵從中起。公登臺而請解,不許;請盟,不許;請自殺於廟,不許。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聽命。近於公宮。陪臣爭趣有淫者,不知二命。”
公逾牆,射中公股,公反墜,遂弒之。
晏嬰立崔杼門外,曰:“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門開而入,枕公屍而哭,三踴而出。人謂崔杼:“必殺之。”崔杼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史記》
沒有人會在有生機的希望之下輕易選擇擁抱死亡,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因為一口氣而從容赴死。所有的苦難和折磨,退讓和隱忍,若能為將來爭取到更加巨大的利益,那麼一切都是值得的。晏嬰明白唯有活著才有機會,也懂得死人不可能真正地實現理想。固然沒有智者願意身處險地、立於危牆之下。從來也不是高風險帶來高回報,晏嬰如此聰敏之人,顯然不會看不出此時衝到崔家哭祭已死君王的行為,有著巨大的風險。然而他依舊選擇如此。只是說明了一點,高風險要求高回報,所謂智者和賭徒之間,唯一的區別,就是智者清楚自己所冒的風險不會致命,所得的結果將會讓自己滿意罷了。
崔杼果然礙於晏嬰的名望,沒有下手殺害晏嬰,反而一步步成為了這場政治漩渦中,第一個被晏嬰丟上桌面的棋子。
晏嬰看出了崔杼並不是打算完全毀滅齊國皇室,進一步取而代之。作為一名敢於刺殺君王的狂徒,崔杼的野心和兇狠令人側目,然而,想要作為一名承載一國氣運的君主,崔杼顯然並沒有那份擔當和勇氣。崔杼希望的,只是在一個能夠遮風擋雨的保護傘之下,頤氣指使地做一個橫行霸道、無人忤逆的監國太歲罷了。
既然如此,一個強大到能夠給予他更廣闊空間和更豐厚利益的齊國,顯然比一個自己勞心費力苦苦建立新帝國更加符合需求。一個國家自然並不能只有崔杼黨羽這樣只是對自己唯命是從卻並無才華的殺手刺客。任何王國想要強大,都需要各種各樣人才來支撐,自然也需要子民百姓的擁護。在崔杼看來,晏嬰衝到他的家裡哭祭齊王固然令他難堪,但是相對於這位智者本身所代表的價值和利益來說,還是值得容忍和利用的。
崔杼不殺晏嬰並非源自仁慈,一個敢於向君王揮舞屠刀的狂徒不會是善男信女,唯有價值和利益才是他一切行為的風向標。晏嬰哭祭齊後莊公行為本身,一方面向崔杼敲起了警鐘,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在試探崔杼,並準備利用崔杼?
一場驚心動魄的流血政變塵埃落定之後,兇狠的崔杼讀懂了晏嬰的哭祭,而晏嬰也暗示了崔杼自己的底線。不久之後,在崔杼等各方勢力的協調和扶持下,莊工之弟杵臼成為了齊國各方利益體選擇的傀儡而登位,稱齊景公。
對於晏嬰等真正想要匡扶齊國皇族的臣子來說,他們手中的力量遠遠不足,在擁有私人武裝和大批亡命門客的兇橫惡臣壓力之下,憑藉自身的勢力根本難以穩定和控制局勢。單純的退讓和妥協,並不能讓手握重兵、狼子野心的各方勢力完全合作。而國家的穩定,卻恰恰需要這些掌握了刀劍的兇徒。晏嬰這一次冒著生命危險的哭祭,讓崔杼等人明白,殺死君王雖然罪大惡極,但是顯然比禍亂朝局,引發國家崩潰甚至毀滅的危害要小一些。但是並不是小一些的罪惡就可以縱容。雙方可以繼續共存甚至合作,但是類似於弒君這樣的暴行,也是晏嬰等人所反對的。
在事不可為之時,敲打一下掌握了力量的犯罪者,同時表明雙方的立場並不是完全衝突,在一定的條件下,還有著斡旋和轉變的機會和可能,才是晏嬰此次重新復出、捨身哭祭的最終目的。並不是所有對抗都會以一方毀滅或者兩敗俱傷收場,一切合作和利用,也並不是一定會建立在完全的信任和感情之上。
朝堂之上,並無善惡,亦無對錯。唯有利弊,方為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