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抓住這一絲絲生的機會,奮力爬了上來,插在牆洞上的松明火把火焰明滅不定,將耗兒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出一條怪模怪樣的剪影,待到眉間尺看見老鼠的全身事,它已經爬到距離手指不到三寸的地方——
溼淋淋的黑毛,因為吃多了糠谷喝多了缸水而鼓起來的大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一股莫名的可恨可憎得很的感覺湧上心頭,眉間尺呸了一聲,慌忙將蘆柴一抖。
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裡,在不深不淺的水裡掙扎,眉間尺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怒意,他接著就用蘆柴在老鼠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老鼠在水裡拐個彎,剛浮上來,又被摁下去,浮起一串串豆子一樣大的水泡。
換了六回松明之後,那老鼠已經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面微微一跳。
眉間尺眼見那老鼠已經被淹死了,心中驀然升起一股憐憫,他又覺得老鼠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面上。
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後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隻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
只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只見老鼠口角上微有鮮血,僵在地上,尾巴微微抖動,身子不再動彈,大概是死掉了。
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彷彿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想大喊大叫,可是聲音卻梗在喉嚨,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麼?”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
他慌忙站起,迴轉身去,卻只答了兩個字,後面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麼?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長長的死寂的默然,母親聽到兒子一聲悄然的嘆息.
他沒有回答,松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潔。
“唉!”
等不來孩子的回答,母親嘆息說,“一交子時,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優柔寡斷,當斷不斷,沒法冷下心,硬下手,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眉間尺看見他的母親站在在灰白色的月影中,彷彿身體都在顫動,和眉毛皺在一起,失去了美麗的線條,嘴角被皺紋牽得向後咧著,顯得嘴巴乾癟,眼睛依然是那麼大,可是已經失去了光彩,老是無神地凝視著。
迎著光亮,眉間尺還可以看到母親蓬鬆的頭髮裡夾雜著許多銀絲,是的,母親變老了,與年齡極不相稱地變老了,她從什麼時候變老的,也許是從爸爸死的時候變的吧?
方才低微的聲音裡,含著無限的悲哀,這個憔悴而沉默婦人的身體,不必說一句話,便河也似的奔流出來了她自己的靈魂,在她的裡面,多麼深的悲傷,委屈,生命和眼淚像一本攤開的故事書,向人訴說了個明明白白,母親這副神情使眉間尺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麼仇呢?”他前進幾步,驚急地問。
“有的,還要你去報,我早想告訴你的了;只因為你太小,沒有說,現在你已經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叫我怎麼辦呢?你這樣的性情,能行大事的麼?”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
母親點點頭,“自然,我也只得說,因為機會只有一次,那是最能接近仇人的一次,所以你必須改過……那麼,走過來吧。”
眉間尺激動得有些顫抖,他走過去,他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裡,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冰如悽然地無目的地看著前方,好像來到一個荒涼的境界,不看見一點含有生意的綠色,只見無邊的悲哀與寂滅。
“聽哪!”
眉間尺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大師,天下第一,甚至遠在北方草原的中山國都知道他的名字,派人帶了千金過來,欲求他所鑄一劍。
可那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他死了之後,他的工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家裡的窮,你已經看不見一點遺蹟,但你一定要記住一點,他是當今天下,世上無二的鑄劍的名工。
二十年前,王國內,到處都在傳言,說王最愛的妃子懷孕三年,卻生下了一塊鐵,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後受孕的。
那一塊鐵,聽你父親說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生下之後,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殺敵,用它防身。大王知道你的父親是當世第一鑄劍大師,便一紙公文將他召去鑄劍。
你的父親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裡來,日日夜夜地鍛鍊,費了整三年的精力和體力,人形枯槁,不成人形,才煉成兩把劍。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呵!
譁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雲,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
眉間尺家的漆黑的爐子裡,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他父親用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
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裡,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大歡喜的光采,便從眉間尺父親的眼睛裡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妙筆閣
然而歡喜只是乍然一現,他雙手掩著蒼白的臉,垂下頭來,一陣輕微的顫慄流過他全身,悲慘的皺紋,也從眉間尺父親的眉頭和嘴角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