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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一回 倏落凡塵

第一回 倏落凡塵

“慨然撫長劍,濟世豈邀名。星旗紛電舉,日羽肅天行。遍野屯萬騎,臨原駐五營。登山麾武節,背水縱神兵。在昔戎戈動,今來宇宙平。”

這一首《還陝述懷》是秦王李世民在唐武德四年,率大軍平定關東回師關中途中所作。“今來宇宙平”道出李世民平生抱負,不過欲得天下太平,必大動兵戎,箇中道理如何不教人感喟唏噓。五年後玄武之變,李世民誅兄長太子建成及四弟元吉,爭得太子之位。後高祖遜位,李世民登基即位,年號依《易經·繫辭下》“天地之道,貞觀者也”,定為“貞觀”,開創了大唐三百年基業。

就當這金戈鐵馬,畫角懸壺之世,在青州臨海之郡有一戶人家,戶主姓遲名遇書,本是李世民麾下一位謀臣,輔弼主公成大事後,忽生退意,辭官迴歸故里,讀書作畫,調教孫兒,頤養天年。

這一日,他又翻出《春秋》,正讀到“莊公十有六年”之“冬十有二月,會齊侯、宋公、陳侯……”許是看得稍久,一陣倦意襲來。就要撐持不住,忽覺眼前紅光一閃,睜眼觀瞧,竟有一梅花鹿與他隔案相望,兀自搖尾。遲府並未養鹿,正要開口叫人,卻見那鹿目光和柔,好似有事欲言,惹得他愈發驚奇,忘了言語。那鹿轉身踱至門口,前腿門外,後腿門內,扭首回望,顯是約其相隨。他心扉一動,跟上前去。那鹿快移腳步向花園而走,遲遇書雖早知天命,腿腳也算靈便,緊隨其後。那鹿尋得一個假山洞口隱入其中。

遲遇書急欲一探究竟,未加思索鑽進洞中,不見鹿影。再行十數步,豁然開朗,花香沁脾,鳥語寧心。定睛觀看,雲煙繚繞,紫氣橫空。正疑惑家裡哪有這一處好所在,忽聽雲霧內傳出幾聲喝責:“又去耍子撒歡兒?弄得滿蹄汙泥,這一盤好棋恁多玄妙,你卻沒有從頭賞起。罷罷罷,還不過來瞧,勝負立見分曉。”遲遇書聞聽此言心下生疑:“撒歡兒、蹄子之語自是責鹿,但鹿又怎會品棋?”待雲煙漸淡,現出三位老者,圍坐一張石桌,桌上一方棋枰。面對遲遇書那觀棋老者手拄鳩杖,左首一鶴,右首一鹿;對弈雙方穿戴平常,與家中管事並無二斂。心道:“對面這老頭兒莫不是南極仙翁?怎不見大額頭?這二者又端的何人?”枰畔兩隻草簍,散落數枚棋子。那三人覺有來人,只微微一瞥,不做理會。遲遇書猶豫片刻,慢慢靠近觀那棋局。

這一局恰到酣處,黑白雙方正在上部纏鬥,白棋本已氣數將盡,誰料山窮水盡之時陡現一劫,掙得一線生機。黑棋遇劫自然先提,白棋在中腹黑棋兩塊相連之處尖下一子,意在跨斷。黑棋如不應這一子,下一手白棋就可分斷黑棋兩塊,這兩塊黑棋各自只成一眼,終得氣竭而亡。黑棋於緊要處補了一子,應了這手。那白棋將劫提回,該輪黑棋尋劫。黑棋思慮再三,在入部二五處點了一子,如若不應,下一手與角地連通,白棋厚勢必成破皮。白棋底邊跳了一子,應了這手。如此往復數回,正值白棋尋劫,思忖良久,在最初中腹尖的那子頭上並了一子。黑棋老者面色一緊,不應,中原勢被分而食之,即便鯨吞上部白棋大龍,黑棋也不夠;應了,則下輪劫材已盡,在棋盤上任何一處落子,白棋定然俱不理睬,只管做活,如此吉凶難測。遲遇書略通棋理,見此亦是為難,又想問那觀棋老者,那鹿果真會看棋。

忽聽得有聲音叫道:“應也罷,不應也罷,這盤你再無勝機,投了罷。”四人連那鹿、鶴齊向聲音來處望去。但見一來者,五短身材,雷公面相,尖嘴尖腮尖下頜,渾身通體皆為細毛,手腳、臂腿、尾巴乾癟有如枯枝,走路一拐一拐,腰間圍一圈虎皮,頭上戴一個鐵箍,別無他物。遲遇書心下大駭:“莫非一隻獼猴成了精?還是逃罷!”逃了數步,並不見那怪物追來,好奇心又起,躲在一顆樹後窺望。

那三人早退棋枰起身拱手相迎,來者接著道:“老弟們,俺老孫在這作揖了。今日為何如此扮相?還請來芙蓉散人,卻又避我不見?”三人齊道:“果是火眼金睛,呵呵,勿驚著他。大聖何來?”遲遇書登時想起好友曾言有一石猴兒名喚“齊天大聖孫悟空”,王莽篡漢時在太上老君八卦爐中煉就火眼金睛,因大鬧天宮,被如來佛祖壓在山下,難道今日得見真顏?他疑身處夢寐,伸手狠擰大腿一把,但覺疼痛不已,並未醒來。

來者道:“特來尋你們找找樂子。”觀棋老者道:“我聞大聖已入佛門,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怎會得閒找樂兒?”來者道:“實不瞞列位說,老孫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阻礙,特來尋諸位幫忙。”三人道:“是甚麼地方,有甚難處,還望明示。”來者道:“因路過萬壽山五莊觀有阻。”三人驚訝道:“五莊觀乃鎮元大仙的仙宮,莫非你偷吃了他的人參果?”

遲遇書也算讀書破萬卷,卻如墮五里霧中。接下來聽,大概那來者有師父與師弟被困在一處,求這三人幫忙醫活一棵果樹,而這三人只說無方,但也能去求求情。只聽那來者道:“感激,感激!就請三位老弟先行,我去也。”言罷翻個筋斗,駕一朵雲彩斜上雲霄而去。

(注:以上四段參照《西遊記》而敘述,部分字句述自原文)

遲遇書一時呆愣,心想今日真是大開眼界,騰雲駕霧只聽說從未親見。就聽那黑棋老者道:“那物事辦妥當沒有?”白棋老者道:“妥是妥當了,只不過這南海僧人每日裡救苦救難,來往各洲之間不辭辛勞,怎就單單這件事疏懶,要我等代勞?”觀棋老者道:“不分家,不分家,他亦是受人之託。呵呵,說來這物事與那猴子頗有淵源,只不過那僧人有言在先,這次只歷風雨,不作其他,不似那猴頭兒,翻江倒海上天入地,而又百難纏身。”黑棋老者道:“也不盡然,若只歷風雨,那‘天殺星’如何歸位?”白棋老者道:“自有定數,自有定數。”觀棋老者道:“山中雖一日,世上已千年,你我須快些到那萬壽山,免得猴頭日後羅唣。”一朵祥雲托起三人連同鹿、鶴向西方去了。

遲遇書不知真幻,渾渾噩噩挪出洞口。乍出洞口,就覺身處一所大殿之中。這大殿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當中高臺半丈有餘,上一雕龍寶座,座後金漆圍屏,左右立寶象、甪端、仙鶴、香筒。眨眨眼,見座上端坐一人,身穿龍袍,頭戴金冠。不知何時,高臺之下多出百餘來人,皆身著朝服,左右兩班垂手而立。兩班之間一案一座,上有文房四寶。遲遇書見此情形,思忖:“儼然一副天子氣相,文臣武將序列在朝,然而並非貞觀模樣,何況冠袍履帶亦非本朝秩序,此處也不似長安皇城大殿。莫非我告老還鄉,訊息閉塞,已然改朝換代?”恍然見自己亦在文官班中,愈益驚奇,不知所以然,待要開口問左右之人,忽覺殿中佈滿肅殺之氣,諸人噤若寒蟬,遂棄此念。

就聽那皇帝高聲道:“那先生呢。”只見兩個侍衛押了一個儒生模樣的人進得殿來。那人未幾半百,脖頸與雙腕被一副枷鎖銬住,雙踝亦纏著鐐銬,“嘩嘩”作響。縱是如此,卻面色凌然,眼神頗為不屑,又似有無限悲痛。侍衛喝道:“跪下。”那皇帝疾言厲色:“怎對先生如此無禮?快去了枷鎖鐐銬。”侍衛嚇得冷汗直流,慌慌忙忙撤下刑具。那儒生沒了枷鎖,忽地抬起手指著階上那皇帝,喝道:“燕賊,汝等興兵作亂,以下犯上,看你模樣定然已踐帝祚,你知罪否?”又環指殿中百官叱罵:“汝等亂臣賊子,助紂為孽,安有顏面殘喘於世,皆當自經!”遲遇書聞言,心想這皇帝看似謀朝篡位而來,而這儒生必屬前朝舊臣宿儒,言行頗有忠骨。

那皇帝微微一愣,又“呵呵”笑了幾聲,走下龍床來到那儒生身旁,輕聲道:“先生你所言有所不經,吾乃尊祖訓誅奸臣,法周公輔成王。”那皇帝口中的成王為周武王之子姬誦,武王逝後,成王年幼即位,周公姬旦攝政七年後還政成王,作成傳世佳話。那皇帝這樣說,自是將前朝皇帝比作成王,將自己比作周公。

那儒生冷瞟那皇帝一眼,問道:“成王安在?”那皇帝道:“自焚於宮中,已然安葬,先生若不信,可問這殿中之人。”那儒生聽言委於地上捶胸嚎啕大哭,悲慟之聲震徹大殿。他且哭且罵一陣,驀地停住,起身又問道:“何不立成王之子?”那皇帝似料他有此一問,微笑道:“國賴長君。”那儒生蔑“哼”了一聲:“一派胡言,何不立成王之弟?”那皇帝嗔道:“此乃吾之家事。”那儒生急道:“若為平民百姓,又或一般達官貴人,可稱家事。汝等謀逆,豈能妄稱家事?怎不懼天下人恥笑?”遲遇書心道:“這皇帝以周公自比,定是前朝皇帝血親,謀反做了皇帝。”又唸到那貞觀皇帝亦是誅殺至親才做得皇帝,果真逃不出“自古無情帝王家”。

那皇帝哈哈大笑道:“世人說讀書人忒殺迂腐,今日果然識見。我已登皇位,此乃天命所歸。識時務者為俊傑,現有心放你一條生路,只要你肯為我草詔,以告天下,不但奸臣之名可免,更可青雲直上,福廕子孫。莫要逞一時之意氣枉送性命,禍及妻兒。那齊、黃二人沒你這等福分,必死無疑。”那儒生聽言緩緩向案前走去,那皇帝見狀微微一笑,滿朝文武亦是長舒一氣。不料那儒生剛至案前,忽地抬腳將案椅踹翻在地,墨汁灑濺旁人一身,大叫道:“忠臣鐵骨豈能受賊人要挾?死則死矣,絕不草詔。”那皇帝面容由喜轉怒,威嚇道:“不懼我滅你滿門麼?”那儒生冷笑一聲,咬破右手食指,抓起一張草紙,急書四個血紅大字,拋於地下,遲遇書凝睛一看,乃是“燕賊篡位”。又聽他淡淡道:“拿去昭告天下罷。”

想那皇帝只道已然蒞阼,無人敢與其作對,那儒生自會草詔,待草罷詔書,再免其罪,他定會感恩戴德,天下人亦感其宅心仁厚。怎奈那儒生雖一介斯文,卻是錚錚鐵漢,當著滿朝文武之面對他言必稱賊,百般羞辱。他百思不得其解,世間真有這不怕死之人?不由得失卻耐性,大喝一聲:“殿前侍衛何在?將此狂生拿下,凌遲處死。”方才那兩個侍衛上前按住那儒生就要帶走。

就當這時,百官中閃出一人,一身僧衣,有冠無發,跪在那皇帝身前,急道:“萬萬不可……”未及講完,那儒生厲聲道:“兀那妖僧,佛曰眾生皆善,勿要妄屠生靈,汝等助燕賊謀反,落得多少生靈塗炭,又使吾皇自焚而崩,今日你卻假仁假義。依我而言,那阿鼻地獄早為汝等留下空位,快快去罷,莫誤良辰。”那皇帝不待那人回話,厲聲質問那儒生:“人間之事你尚且看不清楚,還說甚麼阿鼻地獄,你心下所忠之人,平生未害一人麼?你說他在那阿鼻地獄不在?我當日‘靖難’亦是自保而為,否則,那燒死的就不知是何人了。不妨對你明言,自古勝者王侯敗者賊,我方今手握生殺予奪大權,對你已是一忍再忍,若你當下回心轉意,可免一死,如若不然,誅你九族。”那儒生聽罷,先是冷笑幾聲,轉而放聲長笑:“莫說九族,燕賊,你誅我十族又如何。”那皇帝一叢怒火中燒,狠道:“今日我……朕就誅你十族。”那求情之人向前緊爬兩步,顫聲道:“陛下,他意求一死,以成全美名,欲陷陛下於不義。更何況,今日若殺了他,天下讀書的種子就絕了,還望陛下三思。”遲遇書聽言心中一驚,不知何人身價如此之貴,皇帝登基非他草詔不可,且若是殺了他,便絕掉天下讀書的種子,暗自納罕。

那皇帝不屑道:“笑談,莫說不會絕,縱使斷絕,又值如何?”那求情之人還要多言,猛見那皇帝目露兇光,惡呆呆地望著自己,急急忙忙後退兩步,起身回入班中。那皇帝環視左右,徐徐言道:“你欲求死,就成全於你,誅你九族之外,再滅你友生一族,正好十族。”那儒生聞言狂笑:“燕賊實不負千古之逆臣,身背千古罵名,敢行千古奇刑,誅人十族,千古未有之事,我若成被誅十族千古第一人,定能千古,如不誅我十族,千古之後,我未必能千古留名,幸甚,幸甚。”這一番千古之論,說得慷慨激昂,遲遇書頓生敬仰之情,只盼那皇帝收回成命,莫要殺他。

那皇帝冷笑:“沽名釣譽之人莫要張狂,就再送你的妻女入教司坊為妓。”那儒生聽言緩緩轉過身去面對殿外蒼天,仰起頭顱緊閉雙目,長嘆一聲:“唉——”流下兩行熱淚。那皇帝高聲道:“來呀,拉出去,凌遲處死,行刑之時,枷示於市,以戒奸佞。”那儒生不待侍衛上前,邁步出殿,口中吟道:“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

那皇帝猛喝道:“拉回來!”二侍衛急忙扯住那儒生,拖回殿中。那皇帝慢踱兩步,忽地欺上前去,抽出一侍衛腰間鋼刀,恨道:“我先剮了你這張嘴。”說著橫斜刀刃,運氣於腕,刀頭順著那儒生左邊嘴角向外一拉,那儒生“啊”了一聲,自嘴角至左耳立時豁開一道血口,露出口中紅牙,血口以下血肉外翻,鮮血淋漓,胸口透紅,眾人無不掩目。那皇帝扔下鋼刀,鬆口氣道:“去罷。”那侍衛忙揀起鋼刀入鞘,將那儒生架出殿外。

那儒生疼得厲害,卻依然不屈,念念不停,因手捂左腮,聲音不甚清楚,卻也依稀辨得:“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吾皇,罪臣來矣……”餘音不絕。

那皇帝回到高臺之上,癱坐在寶座之中,俯視臺下眾人,哪有一個敢抬頭仰視。他呆坐良久,忽又精神抖擻,大笑幾聲。眾人誠惶誠恐,不知他因何發笑,但聽他說道:“散了罷。”就有人高聲道:“退朝——”遲遇書登覺通身一鬆,長吁一氣。

過了片刻,眾人方退出殿外,遲遇書隨著眾人出殿,兀自思索方才情形,忽覺胸前異物竄動,右手摸出捧在手心細瞧,乃是一黑一白兩枚棋子,心道:“何時身上多出這兩枚棋子,莫非真是在夢境?又或是鬼打牆?”想到此處,抬起左手,自摑一記耳光,只感頭暈目眩,半會兒才立定。再瞧面前,卻換作大門兩扇,裡面似有刀兵之聲,而身上朝服不再,敝衣襤褸,端的一個乞丐。

遲遇書頓覺頹喪,這半日來他經歷頗多,始終不解其由,更不知如何方能返回家中。對著大門呆望兩枚棋子半晌,忽地攥起拳頭,轉身癲狂而走,口中低唱道:“參商再現人間吶,千秋功業論機緣。甚麼是黑,甚麼是白,誰能看得真吶,說不清,道不楚,又是幾百年,唉!又是幾百年……”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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