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憲成抵至淮安時,所見所聞的就是這樣一幕。
他坐著一輛驢車抵至淮安漕運總督衙門時,已是傍晚。
他投文給門吏稱要見漕運總督,門吏看他一介布衣,仍口氣甚大的樣子有些不屑,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試著稟告了。
沒料到不一會兒,一位漕督的師爺親自出門迎接。
顧憲成被迎至總督府內,李三才親自作陪開席。
顧憲成一坐下,但見席面上不過三四道菜餚,而且盡是素菜,不由微微一笑。
眾所周知這漕河總督乃天下第一富得流油的差事,李三才此舉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裝清廉。
但顧憲成不以為意,坐下後與李三才高談闊論。
顧憲成道:“前一陣吾路過蘇州,認識一個叫陸二的商賈,他在蘇州一帶往來販運燈草過活。”
“這陸二的燈草不過八兩銀子,一路經過地方好幾處抽他的稅,抽走的銀子已用去了四兩。這船走到青山,索稅的又至,陸二囊中已空,計無所出,最後取燈草上岸,一把火燒之。”
“這礦監稅使之害如斯矣。”
李三才聞言嘆道:“叔時所言極是,滿朝官員上疏言廢除礦監稅使者不知多少,奈何聖上就是不聽。聽聞前一段,林侯官上疏直言,甚至因此辭相。”
顧憲成聞言笑了笑道:“莫非淮督還以為今日之林侯官,還是當初上疏死諫天子的林侯官了。”
“哦?叔時這是何意?”
顧憲成道:“人是會變的,天下苦礦稅久矣,但說來說去都是幾個小臣在作出頭鳥。他們在天子面前又有多少斤兩。”
“至於真正可為出頭鳥的廟堂諸公,他們早已被功名利祿所籠絡。這天子一安撫,林侯官又回閣任職,可見其言並非真心。”
李三才嘆道:“嘉靖大禮儀時,楊文襄(楊一清)為天子起復入閣,路經拜會劉文靖(劉健)。”
“劉文靖斥其,公無法甘於澹泊,被時局所誘,他日王上(嘉靖)輕視我們這些人,這個先例就從你而始了。”
“你說這滿朝諸公之中,又有哪個真正能為百姓做主呢?”
顧憲成道:“是啊,林侯官再如何,也不敢真正反對天子。這天下間,恐怕唯有淮督與我二人看得清他的真面目,其他人甚至連鄒,趙二公這樣的大賢都被其所惑了。”
“這也是我為何一直推舉公入閣之故。”
李三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可是淮督可知道,天子這一次欲啟用公之恩師入閣?”
李三才聞言神色一變:“此事當真?”
顧憲成點了點頭道:“千真萬確,乃鄒公親口所言,他還派人至太倉查實了。”
李三才面色有些凝重。
但見顧憲成道:“我之前與鄒,趙二公言過,趙蘭溪,沈四明不過木偶,朱山陰,張新建不過嬰兒而已,唯獨林侯官可慮也。”
“然而林侯官再如何,也是反對礦監稅使的,若非他在位,東宮也是遲遲不立。而他如今能晏然安於其位者,全賴王太倉不出也,若王太倉出山,不僅礦稅之事永無廢止之日,我等因國本事被罪諸公,也唯有林林相望,再無東山之日了。”
當年三王並封之事後,王錫爵對顧憲成,趙南星這一片反對他的官員‘大殺特殺’,被貶了不知多少官員。
現在東宮已立,顧憲成這樣自詡為‘勸進有功’,‘擎天保駕’之臣,將來就等著朝廷頒發軍功章了,可一旦王錫爵重新入閣,他們就徹底涼涼了。
李三才聞言沒有言語,一邊是一直對他不惜餘力提攜的恩師,一邊是顧憲成為首的兩百餘名因爭國本而被罷的官員,以及將來的天子。
這道題如何選?
答案已經是很顯然。
李三才肅然道:“本督還有一位貴客,明日再設宴與叔時相聊。”
顧憲成笑了笑,臉上沒有失落之色,他相信自己已是說動李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