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機笑著搖了搖頭道:“林相如今已很少插手這具體事務,此事是下面的官員望風提及的。”
張汝霖想起方才的一幕道:“是方主編……方才堂上之人也是方主編請來故意與我等說戲的。”
張汝霖看著正滿臉春風的方從哲,不少官員圍繞在側,隨著林延潮入相,方從哲也迎來了他人生的一個巔峰。
李廷機微微點頭道:“管子之學,被視作霸道而非王道,故而一直為古往今來儒者摒棄。眼下中涵提出此事,就是投石問路,就如同當年林相在禮部尚書任上提出的荀子陪祀。”
林延潮當年提出荀子陪祀,結果因官員反對而告吹。
當然按林延潮對自己門生們的說法,是贊成反對各有其半,雖有不成,但也讓天下讀書人引起了一場討論,不僅明白了他的主張,還加強了事功學派的影響力。
但事實上林延潮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不少,當時天下讀書人有三分之二的反對荀子陪祀。包括東林書院的鄒元標,趙南星等都是反對。
當時士林輿論都不站在自己這邊,林延潮見此也不堅持,最後退了一步,放棄了恢復荀子陪祀的主張。
但見李廷機道:“這移風易俗之事,不可操之過急,不妨一步一步來,切不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之前荀子陪祀即是林相的投石問路,士心既不在自己這一邊,那麼再退回來行教化之道,也讓我等明白了改革變法之艱難。”
“而今過了這麼多年,林相又入閣主政,兼之這一次身為會試大主考,中涵在這時候提出管子之辯,也是合於林相的心意。此事林相只需表一個支援或反對的態度就好,今日讓中涵接待百官就是這個用意。”
張汝霖點點頭道:“學生明白了,當年世廟大禮議,表面上是議禮,但卻是與百官的道統之爭。而今荀子陪祀,管子辯儒也是道統,既是事功學派與理學爭儒學正宗,也是變法與不變法之爭。”
李廷機聞言撫須笑道:“正是如此。務虛當在虛實之前,經義未定又如何定國策?”
“恩師高論,”張汝霖發自內心的佩服然後道,“恩師,方主編心思深不可測,又兼時時能揣摩林相之意,相較之下孫講官卻是遠遠不如了。”
李廷機淡淡地道:“林相的意思誰也看不透,你就不要亂琢磨了。”
張汝霖見此當即不敢再言。
師生二人說話之間,但聞聽到外間來了一句‘林相到了’。
但見此刻堂內堂外的官員都是湧去,師生二人自也是站起身來。
此刻林延潮面帶微笑,穿大紅色蟒衣緩緩從走廊處踱出,而宰相家宰陳濟川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但見滿堂官員無不望風而動,匆忙離座躬身相迎。
方才官員們東一處西一處聊天,猶如一盤散沙,此刻因林延潮到來而濟濟一堂。
什麼管仲,方從哲都被張汝霖拋之腦後,唯有從心底感嘆‘宰相威勢如斯也’。
林延潮行至堂中,對迎上來的戶部尚書楊俊民,禮部尚書于慎行等官員們笑道:“老夫驟然而至,可打攪了諸公聊天之雅興?”
說完滿堂官員盡是笑聲,氣氛融融。
但見戶部尚書楊俊民回首對於慎行笑道:“我等都恭候閣老大駕於此不過隨意聊聊,再說閣老三十六歲入閣,堪稱烏髮宰相,稱老夫似太早了些。”
“正是。”眾官員都是附和。
林延潮撫須道:“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此蘇東坡之言,他三十餘歲自稱老夫,吾如此言似不為過吧。”
眾官員們又是一陣笑聲。
然後林延潮來至面南的太師椅坐下,足放腳踏之上,然後抬手虛按。
滿堂官員各歸其位依次坐下,坐在前排的乃二三品部堂,再下來則是寺卿,至於門生們則繞堂而坐,連五品郎署官都只能坐在堂外。
張汝霖依著林延潮門生的關係,故才坐在了堂內,朝前望去都是烏紗緋袍。
高坐堂上,林延潮微微正色道:“老夫在山野時運甓習勞以勵其志,今蒙天恩辭山登朝,方知人再如何勤勉,然光陰有止,方才於院中手書公文,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但見一旁于慎行等官員謹慎言道:“閣老日理萬機,為天子服其勞,此為國家之幸。”
林延潮道:“老夫方才在後堂聽聞這裡有人議論管子,本欲道與人不求備,但想來這些爭議的話,還是不置喙為好。但此刻於朝政卻不得不談幾句,聖人曾言,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古往今來能保衣冠,保社稷,功莫大焉。”
“談及社稷,這就猶如父母與子女一般,我等不能只提一個孝字,父母也需有個慈字,先有不慈何談於孝。這天下與家事都一樣,倉廩實而知禮節,若朝廷治下,老百姓平日連飯吃不飽,衣都不得穿,百姓又何談報效朝廷呢?”
張汝霖明白,林延潮出面支援方從哲了。
次日。
新民報連續三版刊載了管子學說的主張,頓時引來了官員們以及在京舉子們的注目。會試在即,而新民報卻刊載了管子學說,實在是令人浮想聯翩。
管仲的儒法之辯頓時引起了讀書人之間的大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