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呢?
張居正很討厭別人逢迎徐階,但自己又極度喜歡別人逢迎。他任首輔後,官場上對他的獻媚討好更十倍百倍于徐階當年。比如著名的那對聯‘日月並明,萬國仰大明天子;丘山為嶽,四方頌太嶽相公’。
當時官場上拍張居正馬屁的程度,幾乎快到了勸進的份上了,而對此張居正也是很無恥的通通接受了。
到了王錫爵當首輔,他是嫉惡如仇之人,曾有的官員向他呈的賀文稍溢美了些,結果被王錫爵當面斥責了一番。唯獨對眾學生中剛直不阿的李三才,不吝美譽之詞。
這三人中,徐階當年如何,林延潮是沒見過,不過張居正和王錫爵對於下面官員獻媚討好的態度,林延潮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現在張位以次輔代執首輔之事,他的性子十分剛毅,當年反對張居正大權獨攬被貶而不悔,但輪到自己為相,前後幾任吏部尚書皆與他不合而去。為政時他喜好用些有才能的官員來執行他的主張,但他又不能擺脫官場上的結黨之弊。對於下面官員對他的諂媚,他面上是接受的,但內心卻非常看不起對方的為人。
比起前三位而言,只能說張位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不過賜用腰輿行於禁宮確實是非常之恩典,以往只有首輔才有的待遇,至於肩輿唯有八十歲後的嚴嵩及張居正方有。
當然林延潮,沈一貫自也向張位送上頗厚的賀儀。其他官員都巴結了,你可不好不巴結。
稍後林延潮入張位值房議事。
張位直接對林延潮道:“宗海,本輔並不希望天子賜下腰輿。”
林延潮故意訝道:“次輔,這可是皇上的恩典啊,為何突有此言?”
張位道:“方才中書官傳來聖諭,這八銀二銅的銀錢鑄法,沒有御準。”
“那皇上的意思,要幾成?”
張位道:“皇上沒有明言。”
林延潮轉念一想道:“這八銀二銅再下去就是七銀三銅,六銀四銅,若再低銀錢的成色就不好看了。”
張位嘆道:“八銀二銅,也就是火耗不足二成,此乃利國利民之事,但再下去恐怕本輔就要為千夫所指了。皇上也是知道如此,故意不明言,這才賜下腰輿予我,讓本輔主動提及。”
林延潮也是暗自搖頭,任何一位內閣大學士碰上這樣的皇帝都是挺慘的。
還好現在是張位在次輔任上,要換了自己當如何?
這時張位似知道林延潮的心思般問道:“宗海,換了你是本輔當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林某豈敢做此比喻。其實說來說去,朝廷的當務之急還是缺錢,可是朝廷越缺錢,越是不能竭澤而漁啊。”
張位道:“本輔知宗海有高論,還請賜教。”
林延潮看了張位一眼心道,怎麼還要再告訴你,然後上密揭給皇上說是自己的意思嗎?
但是張位政見與自己相合,而內閣大學士職責所在本來就是協助首輔為朝廷制定決策。
說到底任何錯與對,都很難說一個全對或全錯。
林延潮想了想道:“財政匱乏,自古以來不過開源節流二道。”
“但如何開源,如何節流,朝廷任何大臣都可以說出一個道道來,但遇事就事,而不切於根本,都算不上射鵰手。”
“好比國庫缺錢,天子要以六銀四錢來鑄幣,確實可以增加國入,但就其手段而言,與在民間遍設礦監稅使沒什麼不同,都是將民間錢財收為國用。缺錢就去找錢,遇事就事,不切於根本,說到底就是蠻幹,當然再如何蠻幹也比無所事事好多了。”
張位點點頭道:“宗海之見在於通商惠工就可開源節流吧,當年你我同在翰院時,我就多次聽過此大論,宗海要以此定天下之經緯。”
林延潮道:“通商惠工只是辦法,稱不上經緯,可是說到切乎根本倒是可以,不過說到底稱不上上上之法。”
“那何為上上之法?”
林延潮道:“在於一以貫之。”
“為何要一以貫之,因為治國如同射箭一般,不能那邊的靶子射一箭,這邊靶子射一箭,必須將所有的箭射在一個靶子上方有建樹。何況治國之難,積重難返至此,朝廷稍有變革都會有重重阻力,你我雖身為宰輔,看似身居高位,但能窮畢生之力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
張位深以為然道:“是啊,有時候翻天覆地之事功,很多都是白費氣力。所以你當年為張文忠公恢復名位,再提出宮中府中具為一體,就是為了君臣共治。”
“然後士農工商四民平齊,淮南行綱運法,在朝鮮與倭人互市,再至如今鑄幣流通商貿,你之所為皆在通商惠工這四字,此可謂一以貫之。本輔領教了。”
張位說到這裡,看林延潮還有言猶未盡之意,不由問道:“難道還有在一以貫之之上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