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老兵,他在心裡一直隱隱約約想到或許真的會有這麼一天,草原人騎著他們的戰馬,揹著他們的強弓,手持那柄鋒利的胡刀,踏過陰山,衝過老槐坡,再次兵臨城下。
可他一直以為這種事會等他埋在土裡後才會發生。
街道上一片混亂,人的記憶是短暫的,十年前這裡的人還對戰爭很熟悉,當鼓聲響起時,他們會井然有序地收拾東西回家,鎖緊房門,女人該做飯做飯,小孩該玩耍玩耍,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只不過無法走出家門而已,男人們則拿起家中的鋤頭或是木棒,靜靜地坐在院中,等著有新的鐘鼓聲響起。
但那種日子已經逝去很久了,在盟約簽訂後,這座曾經染滿鮮血的邊城已經變成了一個商貿重地,從南方湧來的商人,嫁到此地的女子,周遊到此的行人,已經洗去了這座城池的血腥氣,讓它柔軟起來。
不過總有些東西是埋在骨子裡的。
他一路狂奔,衝回了南城的家。
院門虛掩著,他氣喘吁吁地推門而入,老僕、侍女、孩子們,全都一臉緊張地站在院中,不知所措。
老僕是南方人,侍女也是從南邊被賣到此地的,孩子們還小。
他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一會鎖好門,千萬不要出去。”
“老爺,你呢?”
“我有我的事要做。”
他的確有事要做,他穿過種滿花草的庭院,走近西北角最小的一間房屋,這裡除了他沒人可以進入。
房屋中放了很多雜物,正對房門的牆上掛著一副輕甲,有些破舊,能清晰地看到很多修補的痕跡,這件輕甲很有年頭了,還是他父親留下來的,若是他有親生的孩子,或許也會將它傳承下去,在將軍籍轉賣出去時,對方根本看不上他這件輕甲,所以只能藏到這間小屋裡,與其一同的,還有他的戰刀。
戰刀還很新,他常常會過來保養,那時只想著不能讓它蒙塵,但沒料到還有再用到的一天。
取甲,掛護心鏡,穿甲,繫緊,配刀,雖然有一段時日了,但這套熟悉的流程,他依然沒有半點生疏,這是上萬個日夜裡重複過的步驟,只不過,他的動作慢了很多。
走出房門時,老僕和孩子們圍在門口。
“老爺,你這是去做什麼?”
“上城牆。”
“老爺您告老離伍了啊!”
“一日從軍,終身為兵,這是寫在軍籍裡的,你們不懂。”
老僕沉默著,孩子們也是愣愣地望著他。
他沒有解釋,或許這是隻有在邊城出生,在邊城長大,祖祖輩輩都浸潤在這片荒涼土地上的人才能懂的東西。
他記得很清楚,在最危險的那場守城戰裡,他身旁的戰友不是他熟悉的同伍人,而是三個已經白髮皚皚的老人,他們的戰甲和現在自己身上的一樣,到處都是修補的痕跡,他們的刀也和自己一樣,保養的很好。
不過,他們沒能活下來。
那場守城戰裡死了很多人,這些早已離伍,卻又歸來的老兵有三百多人,活著走下城牆的只有十七個,他不清楚他們殺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划算的舉動,但他知道,當他們走上城牆時,所有人的氣勢都不一樣了。
哀兵必勝,絕兵有路。
他沒讀過兵書,只是從以前的百人長嘴裡聽過這麼一句,他便牢牢地記了下來。
他走出家門前,向老僕交代了家中錢財放的位置,又叮囑他們將房門鎖緊,便默默地走上了院前的小街。
街上已經空無一人,鼓聲依舊喧囂,地面微微震顫,他很清楚,這是萬馬奔騰的聲音。
他穿過熟悉的街巷,走上主街,他驚訝地發現,其實他並不是唯一一個。
街上有和他一樣的人。
半黑半白的頭髮,有著年月的輕甲,仍舊快速的步伐,所有人的方向都一樣。
北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