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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 痛苦的根源

生活應該每天都有新的內容,豐富多彩,充滿了驚喜。金興欣卻覺得自己的留學生活十分單調。每天只在實驗室、機房、圖書館和住處之間來回。週末金興欣常和系裡的博士生們一起去酒館喝啤酒,說是大家輪著買酒喝,但他蹭酒喝的時候多。他不喜歡和中國同學扎堆。英國的假期多,一放假就是許多天,這時候本地的學生大多回家。實驗室、機房、圖書館到處都靜得讓人發慌,偶爾僅能看見幾個外國學生的影子。金興欣當時三十五六歲了,鬢角已經發白。他長得無論如何不能算英俊,一隻扁平的鼻子,顴骨很高,嘴唇比較厚。如果黑人總統曼德拉把臉用強效增白霜漂白之後大概就會變成金興欣的長相了,只是他又沒有曼德拉的精神頭,因為他的神態中有難以捕捉的一絲悽苦。金興欣的妻子和女兒們還留在帕堯山區。英國的這所大學給他免了學費,但生活費還須自理;又須負擔妻女的生活,他平日裡總是能省下一便士就省一便士。他雖不願與中國同學多來往,但有時還要去中餐館打工,與餐館裡的中國人還是必須來往的。以他的經濟實力他無法把農村妻女接出來。留學英國的中國同學大部份來自大城市。他不願意與其他中國人多來往的原因不是狂妄,而是極度的自卑,或說是在極度自卑基礎上殘存的一絲自尊。他覺得他們看他時眼光裡多少帶著些憐憫和嘲笑。他想躲開這種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憐憫。在無工可打的時候,他想盡力過得充實一些,就參加了多半由英國老太太組成的聖經學習小組。但他以為留學生活大概就這樣,昨天跟今天沒什麼不同,明天跟今天也大概不會有什麼不一樣。這一天,金興欣開啟信箱,發現生活中還真的有驚喜。

他收到了一封發自法國的信。他楞了一下,看看發信人,吳寒雪,急忙扯開了信封。看完信後,心裡一陣感慨,小丫頭自己出來了。他認識吳寒雪是在曼谷的一所大學裡。那時她是二十出頭的碩士生,在研究生院實習,教研究生們第二外語。

吳寒雪學生的歲數大多比她大。金興欣當年非當她的學生不可,儘管他比吳寒雪大十歲,每週兩個下午,他心甘情願地騎車四十分鐘,來到吳寒雪念研究生的大學,聽吳寒雪上外語課。儘管他的大學裡也開法語課,但他從心裡喜歡聽這位高挑個兒、大眼睛的小同鄉講課。他出國時,吳寒雪培他上街買了西服。吳寒雪來信問:暑假她閒著沒事,她有一份獎學金,用不著打工,想到英國來玩,問他能不能給解決一下住宿問題。他毫不猶豫地給吳寒雪回了一封信,很豪爽地說,沒問題,只管來。到暑假時,吳寒雪真的來了。她告訴金興欣她哪天到,但沒告訴他飛機的班次,因為怕太打擾金興欣,沒讓他到機場去接她。到了該城市之後,吳寒雪才給金興欣去了一個電話,跟他約定了一個見面的地點。沒等一會兒,金興欣高高興興地騎車來了。吳寒雪還跟幾年前一樣,只是髮型不同。在北京時,吳寒雪總把頭髮剪得短短的,現在她的頭髮幾經長過肩了。金興欣見了這位修長柔弱的姑娘,想伸出雙臂,把她一把擁在懷裡。吳寒雪連忙閃開,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金興欣把吳寒雪安排在學生會招待處的一間空房裡,他是該城學生會部長,就住在對面。

金興欣身邊突然出現的吳寒雪引起了該城中國人圈子的種種議論和猜測。尤其是吳寒雪在開始的一兩個星期還住在金興欣的對面,後來就住到金興欣的房間裡去了。大家猜測的重點是,金興欣到底憑什麼得到吳寒雪這個看著並不傻的姑娘。吳寒雪一米七的高挑的個子,柳條一般的身材,白皙的面板,一雙明亮清澈的杏眼,又是國內名牌大學的碩士,還拿著法國一個學術機構的獎學金。金興欣握住吳寒雪的手,在城市的街頭上散步時,覺得別人看他的眼光與以前很不同了。有幾位平時懶得跟他說話的人,見了他也開始主動跟他打招呼。吳寒雪出現之前,誰也沒料想金興欣會有這等運氣。金興欣由衷地感激吳寒雪:“他們以前都覺得我很可憐。你是一個救苦救難的觀音。現在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小看我了。”

金興欣並沒有什麼神奇的手段。吳寒雪到後的幾天裡,金興欣處處培伴著吳寒雪,帶她去該城市周圍的景點去遊覽。兩人閒聊著各種話題。偶爾也聊起了童年。童年經歷是一種很私人的經歷,男女兩人如果開始交換童年經歷,情誼往往會開始隱私方向發展。吳寒雪的童年很簡單。她對童年的回憶就是玩,痛痛快快地玩,爬樹,捉知了,攪下蜘蛛網去粘蜻蜓,跳皮筋,跳房子,有時玩得甚至忘了回家吃飯。金興欣說:“你竟然可以忘了吃飯,我小時候差一點被我媽媽賣掉了,就是因為家裡沒吃的。”吳寒雪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真的,困難時期我才三歲多。家裡沒有吃的了,我媽媽帶我和哥哥去討飯。我才剛剛記事。有一次我媽用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讓我向路邊看,我就透過媽媽的指縫偷偷地看,路躺著一個人。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餓死的人。”“天,這些你都記得?你才三歲。”吳寒雪問。金興欣說:“你是一個在蜜罐里長大的女孩子,不會有這種記憶的。我們太餓了,又沒有要到飯。我媽媽把我賣掉了,她手上拿著賣我得的錢,哭了一個晚上。後來她想,我們出來逃荒的時候是三個人,回去的時候只剩下兩個,怎麼跟親人交代呢。要餓死還不如三個人都一起死在外面。她把賣我得到的錢又全部退了回去。把我要回來。這些都是我哥哥告訴我的。他比我大五六歲,什麼都記得。”金興欣說著說著,眼圈紅了。吳寒雪聽了,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就伸出手撫摸著他的花白的頭髮,說:“你媽媽怎麼會下狠心賣自己的骨肉呢?可能是你哥哥記錯了。你別恨你媽媽。”金興欣說:“我哥沒記錯。我是個男孩子,還有人肯買;如果是個女孩,我媽想賣我都賣不出去。”那場自然災害時,吳寒雪還沒出生。那重大的苦難對她而言是一個遙遠的故事。而眼前就站著一位那場災難的倖存者,她不願聽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去證實過去的那場苦難,彷彿如果不得到證實那場故事就不曾發生一樣。她揮了一下手,想驅除什麼似的說:“可能你哥跟你吵架吵不過你,故意編出你媽媽要賣你的故事來氣你。在小學裡,男生和我們鬥嘴鬥不過時,總說,你們女生有什麼了不起,在舊社會還沒等長大就要去當溺嬰被淹死,哪配跟我們吵架。”金興欣說:“那個時候的事你不會懂。我哥說的話是真的。我不恨我媽媽,但她當時確實差一點把我賣了。想買我的那家人是鄰縣的。我考上大學後還去看過那家人,他們說如果當初我媽媽沒有把我又要回去,我可給他們光宗耀祖了。”

吳寒雪聽了這話,不言語了。撫弄金興欣頭髮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吳寒雪的生活一直很順利,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到讀研到出國,應該透過的考試她總是很輕鬆地透過。在大學裡她也曾遇到過向她表示好感的男生,但她總覺得那些外語系的男生一個個象剛剛學會打鳴的小公雞,只會一天到晚抻著脖子,張著大嘴吹牛,而那張嘴後卻什麼也沒有。她覺得那些小男生跟她一樣缺少真正的生活。而金興欣正是以他受過的苦難吸引了吳寒雪。

面對著這樣一位姑娘,金興欣真希望自己沒有過婚姻,沒有農村妻女,一直到現在都是一片空白。他對吳寒雪講述自己的過去時,隻字不提自己的婚姻。吳寒雪在國內時曾經在他的錢包裡看到過一個小女孩的照片,當時他說是他的女兒。吳忌於是問:“你結過婚,是嗎?有一次我見過你女兒的照片。”金興欣聽了這話,心裡一凜,臉上全然是悽惶的神態,低聲地苦苦哀求:“你別問了吧,太慘了。”

吳寒雪忙止住了問,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吳寒雪以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或許金興欣在童年險些被賣之後,人生中又遭際了妻離子散的變故,而自己的問題正好引起了金興欣的痛苦回憶,傷害了他。於是連忙道歉。與金興欣同居後,有好心人提醒吳寒雪,金興欣的妻女還在湘西農村。吳寒雪吃了一驚。“你妻子還在?你當時為什麼要說太慘了,讓我別問?”吳寒雪覺得金興欣當初沒有向她把話說明白:“我覺得我太對不起她了。我當時問時聽你說太慘了,該問的問題也沒敢問。我以為你出國都五六年了。你的婚姻或許有什麼不幸的變故。”金興欣打斷她的話,辯解道:“那還不慘,我當初是被迫才跟她結婚的。”他憤憤地搖頭:“我沒對不起她。我已經不愛她了。所以我是自由的。當時是她寫信到校長那裡,說我如果不肯娶她就是陳士美。校長說如果我不跟她結婚,就取消我的研究生入學資格。我太愛讀書了,所以就讓步了。”吳寒雪說:“你以為只要說一句‘我不愛了’就能恢復自由,那麼世界這自由也太廉價了。你知道嗎,聽說某些教徒要休妻要連說三聲我要休妻,你只要說一聲我不愛了就夠了。比他們還便利。”金興欣聽著吳寒雪言語裡的刺,閉嘴不言語了。吳寒雪的心裡一陣懊惱,想跟他爭論一下,卻不知從何處開始。而且,她跟金興欣好了沒多長時間,心裡雖然不快又內疚,但也沒想就此就跟金興欣分手,當然心裡從此有了金興欣的農村妻子的影子。

金興欣雖然結婚多年,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研究植物生理學,對女人的生理卻有著有異常獨到的理解。他認為:“月經前三天和月經後三天是危險期,其他時間都是安全期。”他在北京的一所學院攻讀博士學位時,曾以這樣的女性生理知識使他的妻子有了兩個女兒後,又第三次懷孕。他覺得確實無力撫養第三個孩子,就在假期裡陪妻子去做了人工流產。那時妻子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了,引產下一個已經成形的男胎。農村妻子雖然對他百依百順,但十分委屈,她只給金興欣生過兩個女孩,心裡因此一直有愧,好不容易懷上了一個男孩,又給流掉了。她對因大月引產而受的苦不置一詞,只是流著淚對金興欣說:“你命裡沒有兒子,不然你怎麼會一定要打掉自己的兒子呢。”金興欣一方面懊惱被打掉的兒子,另一方面又慶幸不必再負擔第三個孩子。

吳寒雪沒有過性經驗。金興欣向吳寒雪傳授他對女人的生理知識時,吳寒雪覺得不對勁,與她已往讀的書上說的好像有些不一樣。但手頭無書,覺得爭辯不過這位結過婚男人。金興欣說他實驗室的抽屜裡有一本有關性知識的書。吳寒雪就建議他拿回住處來。那是本圖文並茂的科普性讀物。看完那本書後,吳寒雪說,幸虧我看了一下書,要是按照你對安全期的理解,我可要被你害慘了。金興欣也對自己的博學感到慚愧,但嘴上還是說:“我以為我就是把書拿回來,你也未必肯讀,因為你是一個非常純潔的女孩。”吳寒雪說:“我不想有你希望的那麼純潔,這樣對我會好些。”

跟金興欣好了以後,吳寒雪覺得應該一起出去吃一頓飯,算是個紀念。金興欣對這個城市熟悉些,極力推薦了一家西餐館。說他和他的同學們曾在這家餐館吃過飯,印象很好。他們只點了大眾菜,煎牛排和烤土豆加上飲料。吃過飯,招待把帳單拿上來,吳寒雪第一次和他一起外出吃飯,覺得分開付帳有些不吉利,看看金興欣象似沒帶足錢,就決定一個人把賬付了。帳單來了,三十五英鎊。吳寒雪雖有一份獎學金,但平常也不太去餐館吃飯。但她知道這種情況下該付小費,只是她的錢包裡只有五英鎊,十英鎊的紙鈔。此時她有些猶豫,不知該怎麼付小費,如果給五英鎊的小費,湊個四十的整數,有點太多了。她於是低聲問金興欣有沒有硬幣零錢,金興欣說沒有。這頓飯就沒付小費。吳寒雪想起那位彬彬有禮的招待,心裡非常不好意思,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還在想著這事:“我當時可以給他四十英鎊的紙鈔,讓他找三英鎊給我。這樣,我就給他小費了,而且也沒有給得太多。你說呢?一點小費也沒給,太不好意思了。”金興欣說:“沒關係,我們沒給小費,他們也沒說什麼。”

自從與吳寒雪談過他的婚姻後,金興欣覺得自己的妻女在吳寒雪面前過了明路。有時也會主動說起妻子和女兒來。他一日對吳寒雪說:“實際上我是合算了。我妻子跟我結婚時,沒向我們家要彩禮。你知道,她就等於白白給我了。”吳寒雪也漸漸地覺得,金興欣看問題的方式極為獨特,在跟他好之前她甚至不相信世上會有人這樣看問題,把兩個不相干的問題攪在一起。她在心裡對那位農民妻子既同情又感到歉意。如果不是金興欣當初的一臉悽苦使她不敢再問下去,她和金興欣之間不會這樣。她聽了金興欣的得意洋洋的話,說:“當然,你總是合算的。我這個人你也是白得的。”金興欣說:“那不一樣的,她跟我結婚了。所以她是完全白給我了。”吳寒雪說:“那就算我是不完全地白給你了。”見到吳寒雪較真起來,金興欣就訕訕地閉住了嘴。有一次吳寒雪在他的實驗室裡看到了他女兒和另一個小姑娘的合影,問了一句,這也是你女兒嗎。金興欣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悽楚的神態,說:“這不是我女兒。”吳寒雪問:“那她怎麼長得跟你那麼象?”金興欣不說話。停了很長時間,吳寒雪說:“真的,這個小姑娘就跟你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似的。”金興欣望著吳寒雪,哀求地說:“別問了,她是我哥哥的女兒。”吳寒雪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問下去,但在看慣了他的悽楚神態之後,吳寒雪不相信他在他的悽楚神態下說的話。吳寒雪想,他可能甚至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親生骨肉,但吳忌明知他在說謊也懶得去接穿他。她逐漸更多地認識了金興欣,心裡出現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這種恐慌使她有些不知所措,因而對金興欣也就聽之任之。

對吳寒雪這樣的突然闖入他的生活的年輕女子,金興欣可以有不同的解釋。比方可以認為自己才華橫溢,能力超群,而且正在攻讀博士學位,吳寒雪就象舊小說裡的佳人那樣,對他的才華極為渴慕,於是專程跨越英吉利海峽,來和他相會,並以身心相許;他也完全可以對這事作出另一種解釋。吳寒雪是個不俗的女子,知道他生活中的沉重負擔,知道目前他不過是個窮學生,但因為他受過的苦難,吳寒雪還是愛他。金興欣由於長期接受到別人的憐憫目光,自卑情結極重。如果一個在心裡深處十分自卑的人在得到機會時,掂不出自己的份量,一下子變得趾高氣揚,倒是說明這個人本身沒有精神根基。吳寒雪就給他帶來了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他一下子覺得自己從人材到學問都十分偉岸起來。拉著吳寒雪的手在街上走時,金興欣的自我感覺很好。覺得全城的中國男人都在羨慕他。一時間,覺得自己很有能力,很有成就。心裡這麼覺得,嘴上也就這麼說了出來。“你肯跟我好,這說明我有本事。”吳寒雪聽了一楞:“你有本事?”這話使她心裡明白,自己成了吳寒雪的一面哈哈鏡,金興欣在這面鏡子中把自己照得十分高大軒昂。金興欣從她臉上的神態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些過頭,改口說:“當然也不能說我有能力。”但這種從未有過的新躥出的自我感覺,他往往難以壓抑下去。他甚至覺得自己連個子都又長出了一節,時不時對吳寒雪說:“像我這樣的高個子。”吳寒雪起先根本不想予以理睬,但聽多了,也覺得不耐煩,說:“你也真好意思,我從來沒嫌你的個子矮,你倒是自己誇起自己個子高了。”

金興欣在經歷了得手的狂喜,欣賞了同胞們的豔羨嫉妒之後,漸漸地對吳寒雪也不以為然了。當初吳寒雪跟他上床時,並沒有扭捏作態一番。在這之後他覺得跟吳寒雪睡過覺,兩人關係今後發展的決定權就此移到了他的手中。在他眼裡吳寒雪成了一個失身女子,換個國內通用的概念就是破鞋,今後只有吳寒雪哭哭啼啼扯著他,求他不要拋棄她的份兒。金興欣不是個健壯的男人。儘管他知道吳寒雪在他之前沒有過性經驗,他對自己的早洩也有些腆然。吳寒雪從來沒就此發過什麼評論,只是心裡覺得她與金興欣之間的事與書上寫的不一樣。金興欣不喜歡用避孕套,因為影響感覺。吳寒雪從來沒服用過避孕藥,也明確表明不想服用。金興欣只好用體外排精,以免吳寒雪懷孕。幾乎每次在一起時,金興欣總要強調一下他所做出的最大犧牲,因為排精時如果他還在體內他會更舒服一些。一天,事完了以後,金興欣對吳寒雪說:“你比失足女子好多了。她們還要錢,你不要錢。誰跟失足女子也不會有真正的愛情。”以吳寒雪對金興欣的瞭解,她聽了這話已經一點也不生氣了。而且她知道沒有必要去和他爭論什麼。她知道這是金興欣特有的對她表示感激的方式,就象當初把她比作觀音一樣。用來比較的物件從觀音到妓女,背後的思路卻是一致的,因為她給他不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帶來了很大的滿足。吳寒雪總算明白跟這位飽受苦難男子在一起是多麼作賤自己。她覺得金興欣根本沒弄懂,也懶得去弄懂自己為什麼會跟他。他覺得當初就是由他一人決定是否要吳寒雪的。而且,他甚至覺得有很多女子都很欽慕他,他也不必就跟吳寒雪好下去。一天,吳寒雪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對金興欣說,可能有一天你會知道,女子中能像我這樣做的人並不多。你信不信?你儘管比我大十多歲,等到你看明白這一點,已經遲了。你現在覺得這一切都太理所應當了。我如果要離開你,連一張字條都沒有必要留給你。

金興欣心裡想,都跟我睡覺了,哪裡能輪到她來說不要我。他說直接了當地對吳忌說:“我妻子說的,女的還沒結婚就跟人睡過覺就不值錢了。”

吳寒雪於是發現和金興欣根本沒有什麼可以說的話。她知道,有些話她如果說出來,彼此都會覺得無聊。他對童年的憶苦再也不能引起她的同情。看著金興欣,她想,貧窮和苦難真的可以蝕透人的靈魂,使一個人從根本上變得俗陋。吳寒雪不喜歡象刁鑽女子那樣,遇事就來一番斤斤計較,唇槍舌劍地戰鬥一場。而且她覺得,要討論問題也需要有一定共同的基礎,而金興欣和她之間沒有這種基礎。很多該說的話都無從說起。第一次一起出去吃飯是她付的帳單。她覺得這沒什麼,而且金興欣有農村妻女,比她缺錢。但她反感金興欣為此接連竊喜了幾天的那種神態。吳寒雪的忍讓和溫順在金興欣眼裡就象是她對他這個人人格的認同。而實際上吳寒雪對這個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她甚至以為法語中的一句粗話最能精彩地描述這個男人的全部:“從一隻悲哀的菊花裡再也放不出一隻快樂的響屁。”這個男人永遠不會有生活趣味,他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情人、丈夫和父親。她原以為生活的苦難能象小說裡說的那樣,使一個飽受苦難的男人成鋼,但她認為在實際生活中她感受的這個男人是一個在精神和肉體上都被生活和苦難磨成了渣滓的男人。她原以為如果她全心地愛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也會以同樣的善意和愛對待她。但金興欣的反應與她的預想如此迥異,卻是她始料未及。兩人上過床後,金興欣整天陶醉在自己對女人的征服力之中。看著飄飄然的金興欣,吳寒雪的心漸漸地沉了下來。吳寒雪認為事到如今,自己當然有過失。自己受書本的毒害不小。把書本生搬硬套於生活。她看書本里的小公主吻了一隻青蛙之後,那青蛙就變成了一位王子。她在沒分清是青蛙還是癩蛤蟆時就吻了一隻癩蛤蟆,可嘆的是她吻過的癩蛤蟆仍舊是不折不扣的冰冷的癩蛤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故事說的是一個笨漢的痴心妄想。但在極其偶然機緣,或許也就是十萬分之一,或百萬分子之一的可能性,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但吃過天鵝肉的癩蛤蟆也還是十足的癩蛤蟆,但正因為它有過吃天鵝肉的經歷,與一般的癩蛤蟆們相比,就有理由覺得自己見識和能力不凡,更會鼓譟些。吳寒雪看明白了這一點,知道自己的離去只是時間問題,而且她也知道她回憶這一段經歷是免不了會憶起親吻癩蛤蟆的噁心。

暑假過後,吳寒雪回到法國。吳寒雪知道自己是真正自由的,想走就可以走。但跟金興欣分手時,還是給他去了封信,明白地告訴他:“我從不認為直奔四十還必須去中餐館削洋蔥皮謀生的男人有什麼驚人的能力。是你所經歷的苦難吸引了我。但對你更瞭解之後,我決定離你而去。”吳寒雪知道沒有必要向他解釋為什麼要離去,但還是非常詞不達意地說了一句:“儘管我是個來自都市的女孩,但因你的童年幾乎被賣的經歷,我仍可以理解和接受你的近於吝嗇的節儉。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冷漠和趣味低下。我衷心祝願你與你的農村妻子幸福地白頭偕老,倘若不成,就祝願你的農村女兒們不會有你農村妻子的命運。”吳寒雪知道,其實寫這封信也是多餘,但心裡暗自希望,把態度表明了之後,金興欣起碼會有一定的自知,不至於再以她的男朋友自居。

金興欣對吳寒雪分手信並不在意。收到信時。甚至不覺得有必要去信挽留一番。

金興欣的想法十分具有中國特色,認為吳寒雪把童貞交給他之後,只有他有權力決定要不要吳寒雪,如果他還要吳寒雪,那簡直是對吳寒雪的一種恩寵。在與吳寒雪的往來中,自己合算透頂。吳寒雪說要離開他時,金興欣一點也不在意。會自己跑來跟男人上床的女人絕不是好東西,哪怕是個處女。是她願意跟我,又是她主動要離開,正說明女子的水性揚花。水性揚花的女人願意走就走吧。沒結婚就跟人上床的女人反正不值錢。

過了很長時間,直到城裡的其他中國人也做出一臉好意來關心地詢問吳寒雪的訊息,他才有些吱唔。他知道,吳寒雪寫過了那封告別信後,就搬到法國的另一個城市去了,他沒有吳寒雪的新地址。但對那些來詢問關心的中國同學,他卻不願說他現在根本就不知道吳寒雪的訊息。別人滿臉的過份關注的神態使他突然明白,被女朋友甩掉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但不管怎麼樣,吳寒雪在他的生活中出現,畢竟是件很光彩的事。所以在與別人談話時,他還仍愛說我女朋友如何如何,希望別人以為他和吳寒雪之間一切如舊,繼續羨慕嫉妒他,他也盡力地保護著別人的這副神態,希望儘可能長久地享受別人的這種神態。說起“我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時,語氣還是充滿了自豪,對自己征服女人的能力充滿了信心。但心裡有點虛,也漸漸地覺得自己在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之時,不小心打碎了那面使他變得高大的鏡子。他的形像又恢復了常態,一如既往的卑小。但吳寒雪使他相信生活中會出現驚喜和奇蹟。他合乎邏輯地推斷,既然出現了吳寒雪,也就會出現其他女人。

幾個月沒聽到吳寒雪的任何訊息了,他仍舊說著我女朋友如何如何。這些“如何如何”之過時,他心裡是很明白的。知道吳寒雪確實走了。與他的預料相反,生活中並未出現新的女子。隨著吳寒雪的離去,他的生活又恢復了往來實驗室、圖書館和機房這類單調。在中餐館裡打工時,時間空白使他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地回憶與吳寒雪在一起的幾個月時間。吳寒雪影子飄在他的實驗室、機房、圖書館和住處。

他時常突然從白日夢境醒來,突然發現自己正在想吳寒雪。生活的單調終於使他試探著再與吳寒雪建立聯絡。但他沒有了吳寒雪的地址。漸漸地,他也有些慌,他盡力在記憶中搜尋著與吳寒雪閒談時她聊起的國內的親友。憑著依稀的記憶給吳寒雪在國內的母親、同學和老師發信,鋪陳誇張地稱讚吳寒雪純潔、善良、聰潁和美麗。吳寒雪和他上床後,他原以為這些形容詞都用不著了。他懇求他們把信轉給吳寒雪。可是發出的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

過了一年多,金興欣在英國得到了博士學位。沒有了學習壓力,但也沒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他發現自己一個人面對無窮無盡的空洞。他回了一趟國,果斷地與那位苦苦哀求他不要學陳士美、不要拋棄我們母女三人的農民妻子辦了離婚手續。他心裡恨恨地想,如果當時已經和她離婚,爭取了主動,或許當時就可以跟吳寒雪結婚,吳寒雪就不會那樣說走就走。

就這樣過了幾年,金興欣還願意向別人說起“我的女朋友”,因為這是他與女子來往中的最輝煌的一段經歷;但又不高興聽別人問起“我的女朋友”的現在的訊息,他在事過境遷之後反而不願意接受吳寒雪離開他的事實了。他知道吳寒雪去得無影無蹤。他隱約地知道自己錯過了一個難得的女子。但他堅信,如果他能找到吳寒雪,向她說明自己在分別的這幾年裡如何思念、如何全身心地渴望她,以吳寒雪的善良吳寒雪一定會重新接受他。在他曾拿吳寒雪和觀音以及失足女子相比之後,吳寒雪在他的眼裡恢復女性的理想形像,幾乎可以與童話中的美麗仙女相比了。彷彿在時間上吳寒雪離他越遠,她的形像在他的心目裡也就越鮮明,越美好。在國外留學的十多年裡,他覺得只有與吳寒雪生活的幾個月裡充滿了陽光,甚至勝過他取得博士學位時的快樂。他一遍一遍地回憶那幾個月的生活。一個個細節又出現在他的頭腦中。他在吳寒雪的生日給吳寒雪的母親、同學寫信,訴說自己對吳寒雪的偉大愛情,訴說吳寒雪使他知道了愛的真諦,懇求吳寒雪再給他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

但吳寒雪走後,他就始終不再有她的訊息。他不知吳寒雪是沒收到他的信件,還是不想理他。他實際上始終不明白一點,他失去的不是一個機會,而是一個機緣。

吳寒雪就是再給他機會,他仍然會在不該計算的地方起勁地計算自己合算與否,仍然會把吳寒雪給他的所有機會一個接一個地用腳踏爛。但他們兩人之間沒有緣份。

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在生活中出現重大轉折時不知把握,那麼這個男人本身有問題,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誤解。是吳寒雪對他的誤解產生了這個機緣。他們兩人之間的誤解解開之後,兩人的緣份就盡了。吳寒雪正是把這一點看得明明白白,才走得一去不回頭。

他的慼慼切切原來不過用來驅散眼前的孤獨和寂寞。偶而也在心裡怨恨吳寒雪的寡情。自己可是為了她才離婚的,可是她卻走了。心裡剛出現這種怨恨時,自己也有些吃驚,覺得有些牽強,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他盡然對自己的這個說法也認真地信了起來。他是忠誠而真心的,而吳寒雪背叛了對他們的感情。有時與吳寒雪相愛的那幾個月在他眼裡也漸漸地模糊了起來。他一邊對著生活中的空白訴說著對吳寒雪的苦苦思念,但有時心裡也知道這種思念是他的臆造。他心裡同時也明白,如果他的生活中還會出現一個能跟吳寒雪相比的女子,他還是可以忘掉吳寒雪的。

但他的博士頭銜確實沒能嚇唬住其他與吳寒雪同齡的女子。有吳寒雪品貌的女子有時也耐心禮貌客氣地聽他說著童年幾乎被賣的經歷,但對他這位與農村妻子離過婚的兩個女兒的父親根本就沒任何興趣。對同齡的外國女子,他不敢有妄想,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床上最多隻能堅持兩分鐘的功夫多半要被人嘲笑。自卑之極時,有時他也想,吳寒雪當初肯跟他,大概因為吳寒雪當時還是個處女。有過性經驗的女子跟他上過床之後未必會要他。

到目前為止,金興欣在與女人來往的過程中,從來都是合算的,但他仍是孑然一人。他不得以只好繼續扮演著痴情男子負心女一類故事中的痴情男子。每逢吳寒雪的生日,就要給吳寒雪在國內的母親發一封信,訴說對吳寒雪的思念。他扮演的角色很憂鬱悽楚,但是他覺得也很富有美感,連他自己有時也很為他對吳寒雪感情的堅貞所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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