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郎之嵩l接到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心理系的一個邀請,要郎之嵩回去做三個月的客座教授。郎之嵩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國了,便欣然接受了邀請。
在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的三個月,每天都有一些好學的青年學生到郎之嵩的住所聊天或者討論他們在心理學方面遇到的難題。郎之嵩也盡郎之嵩所知,向他們講述郎之嵩遇到過的實際案例和國外在精神分析方面的科研成果。這些學生都很聰明,常常在郎之嵩講述了一半的時候就站起來打斷郎之嵩,提出他們的結論。郎之嵩對他們廣博的學識表示讚賞,但也明確告訴他們,主觀臆斷是精神分析的大敵。“永遠不要在分析過程中摻加自己的想象。”郎之嵩強調說。
“老師,您能不能舉個實際例子──這樣我們不用去‘想象’您剛才說的那句話的真實涵義?”學生們挑戰似地要求道。
郎之嵩對這個要求沒有心理準備,沉思了一下,耳邊忽然響起一個沮喪的男子的聲音:“……活得像我這個樣子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是他,怎麼想起他來了!郎之嵩搖一搖頭,努力甩開浮到嘴角邊的一絲苦笑。學生們都好奇地望著郎之嵩,一時想不出別的例子,郎之嵩只得開啟記憶的閥門,向他們講述了下面一段往事:
“活得像我這個樣子有什麼意思!”這話是一個叫金興欣的人說的。他在每次打給郎之嵩的電話中,都要這麼抱怨一句,所以郎之嵩到現在提起來還記憶憂新。金興欣是郎之嵩在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的同班同學,後來去了美國。他出國後只跟郎之嵩有過聯絡,很多同學只知道他出國了,並不知道他後來混得怎麼樣。在人們的印象中,金興欣有一顆碩大的頭,喜歡穿一件黑色大衣,頭髮長且亂,激動的時候說話的聲音很大而且伴以劇烈的手勢。
給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臨畢業前發生在咖啡廳的一場現在想來毫無意義的哲學大辯論。金興欣站在反叛的立場上,舌戰群儒。郎之嵩雖然對哲學一竅不通,但也不得不承認,金興欣的觀點明確,證據充份,雖然立足的理論依據令人懷疑,卻也無人能駁倒。在那光線昏暗、人聲鼎沸的咖啡廳裡,金興欣唾液飛濺、滔滔不絕地演講著;一會兒從地上跳到凳子上,一會兒又從凳子上跳到桌上……年輕人的激情、沸騰的熱血、狂熱的理想,在這個其貌不揚的天才身上迸發開來,使他象列寧在一九一八一樣令人終身難忘。
不過使金興欣真正成名的,並不是他那氣勢豪邁的哲學立場。就象當年郎之嵩們一幫流連於咖啡廳的男學生,並不是為了去喝一杯苦味的劣質咖啡。咖啡廳裡有一些漂亮的女服務生,其中有一個叫小雪的尤其美麗。金興欣通常是不出入咖啡廳這樣的場所的;郎之嵩甚至懷疑他是否正眼瞧過哪一個女孩子。可是那天晚上,他志得意滿地結束戰鬥後,眼光從全場掃過,一下子碰到臺下一對清純無邪、充滿崇拜和愛戴的黑眼珠,他的目光就再也離不開她了。此後發生的事,就象電影裡演的一般,頭上扎著白髮帶的女主角從她藏身的角落裡走出來,男主角從桌子上跳下來,兩個人有意無意地就走到了一起……
郎之嵩並不瞭解小雪。關於她的謠言很多。至從她跟金興欣好上以後,更是說什麼的都有。也難怪,像她那麼嬌媚的女子,如果傍上一個大款,恐怕閒話還要少些;偏偏是金興欣,無財無貌,眾人都說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又有人說小雪跟金興欣拍拖,是為了幾個朋友無聊的賭注,到頭來不過是場玩笑──為這個金興欣剛一畢業就立刻跟小雪登記結婚了。又過了幾個月,金興欣忽然放棄了他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協和醫院的職位,遠赴美國讀書去了。郎之嵩那時因為父親的緣故已移民美國,正在苦惱今後的出路,聽到他要來的訊息,就想:完了,這個人就要像郎之嵩一樣葬送自己的美好前程了!郎之嵩那時在北京的女朋友告訴郎之嵩說,金興欣醫院裡某個頭頭看上了小雪,醫院外又有不少大款和貪汙犯拿著錢沒處花,不往外跑日子會很難過。
這就是娶一個漂亮女人的下場喲!郎之嵩當時的女朋友碰巧長得也很漂亮,郎之嵩聽說了金興欣的事,就決定同她分手了。順便提一句,她後來果然嫁了個大款,過著塗脂抹粉的生活。
金興欣到了美國後,郎之嵩們很少聯絡,偶爾打打電話。後來聽到一個關於金興欣的謠言,說他得了社交恐懼症,尤其怕帶太太出去應酬;他總覺得別人看他太太的眼神不對,乾脆整天將小雪關在家裡。
一個活蹦亂跳的女人,他哪裡關得住呢?──這是莫須有的謠言罷。郎之嵩這麼想著,後來聽金興欣在電話上斷斷續續吐露,才知道他太太來美國五年了還沒有學開車,果然是自己一個人難以邁出家門的;那麼,金興欣每天去實驗室幹活,活潑的小雪豈不會寂寞死了嗎?
“才不!她現在養了個乾兒子陪她呢!”金興欣冷笑著說。
郎之嵩可沒有聽說他們領養了孩子!正在疑惑,他又不肯多說了,郎之嵩便不好再刨根問底。也許是郎之嵩對金興欣的私生活的尊重增進了他對郎之嵩的信任感,也許是金興欣在美國沒有別的朋友,總之從那以後他的電話多起來。不過金興欣在電話上似乎總想說一些想說又不該說的話似的,很多時候話到關鍵的地方又斷了,轉而去談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郎之嵩想他生活得不怎麼幸福,尤其在愛情方面缺乏安全感。
日子久了,對於金興欣家裡發生的變化,郎之嵩也漸漸猜出一些輪廓,模模糊糊知道金興欣家裡確實多出一個“乾兒子”。金興欣跟這個孩子毫無感情,每每提起那個扁臉盤、塌鼻子、眼睛咕轆轆轉的小傢伙總是恨得咬牙切齒;倒是小雪愛他得不得了。
郎之嵩那時正在研讀一本精神分析學方面的書,就順便拿金興欣做了個推測:這對夫婦家裡因某種原因來了一個孩子,這孩子雖然長相醜陋,但很受妻子疼愛,並因此引發了丈夫的嫉妒心。然而又因為對方只是個孩子,丈夫無法明目張膽地發洩醋意,只得自郎之嵩剋制和壓抑這些不良情緒。久而久之,就產生心理障礙。
當然,郎之嵩的這些猜測是從來不和金興欣講的。郎之嵩不願意讓他知道郎之嵩認為他是一個精神病人。
後來有一天,金興欣打來電話,聲音顫抖而痛苦,他已不再掩飾他對那個孩子的厭惡:
“老兄,我沒法再容忍他了!這傢伙每天被我老婆大魚大肉地調養,長得比我還胖……你要是見了他那扁臉圓肚皮的醜樣,我敢擔保你也會受不了的……總而言之,他成天吃飽喝足,氣勢壯大,更不把我放到眼裡了!……什麼?我怎麼有這個體會?──告訴你,以前他瘦弱的時候,我們在過道里面對面碰上,他不管怎麼說還要避我一避;而現在,他心寬體胖,養尊處優,見到我竟不再避讓;反倒是我有時候不想碰到他,讓路與他;待他昂首過去之後,才發覺自己被佔了上風,真是的……”
“金興欣啊,別為這種事計較啦……原則上你還是一家之主,你們全家不是還靠你一個人掙錢嗎?你老婆不是還服你管嗎?那就行啦!他看你老婆都怕你,他又歸你老婆管,說來說去還不是都歸你管!”郎之嵩一邊在嘴上胡亂勸著,一邊在心裡想:這孩子跟金興欣沒緣,還是早些送人的好,否則遲早會出事──因覺這猜測不怎麼吉利,故沒有說出口來。
終於有一天,金興欣使郎之嵩覺得不能再持中庸之道了。他電話裡的腔調已經變得怨恨而憤怒,而他描述的場景已使郎之嵩確信他的思維不再是正常人的思維。他控訴說他老婆現在越來越蔑視他了,有時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尤其可恨的是──他們兩個坐在沙發上,那傢伙嘟著一張胖臉,眨著一對賊溜溜的眼睛,直往我老婆懷裡噌。她也不要臉,摟著他就親,還嘀嘀咕咕說些親熱的話……呸,當著郎之嵩的面,真是噁心死啦!”郎之嵩想金興欣已被他的嫉妒心引上了絕路,便毅然告戒金興欣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你要麼把他送人,要麼考慮要個自己的孩子……”郎之嵩當時的確想不出別的更好的辦法了。
金興欣聽了郎之嵩的建議,沉默良久,結束通話了電話。
按照金興欣夫婦當時的年齡,要孩子不算早也不算晚;經濟上雖然小雪沒有工作,但金興欣五年多一直拿著十分豐厚的獎學金,兩個人平時生活得很節儉,又不繳稅,估計存了不少錢。金興欣曾私下告訴過郎之嵩,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給小雪留下的錢足夠她“挑挑撿撿花上三年時間什麼都不做專找老公”,不過他緊接著又補充說:“──當然,我保證她等不了那麼久,過不了兩三個月就會再嫁……”
郎之嵩想,如果自己是金興欣,自己一定會讓小雪生個孩子。女人嘛,讓她們閒著遲早會惹出麻煩來的。金興欣是個聰明人,英雄所見略同。他再次打來電話時,情緒上果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說話的腔調也增加了幾分男子漢氣概:“嗨!是我!”郎之嵩拿起話筒時,聽見他快樂地打了個招呼。
“怎麼樣?”郎之嵩謹慎地問道。
“很滿意!”他答道。這之後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沉默。郎之嵩能感覺到他想向自己上次的提議表示感謝,但又礙於面子沒有說出口。“我下個月打算論文答辯了。”他換了個話題。
“恭喜!”郎之嵩說。“開始找工作了嗎?”
“當然。下個星期有兩個面試呢……喂,我說你老兄也該考慮找個物件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