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佩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回覆李文龍,她思來想去,把自己這次寫劇本賺的稿費除了留下一點急用的之外,全部匯給了李文龍,但是她打死也不想再見他們夫妻了。她感到很鬱悶,剩餘二十六集本來打死也不肯接的,但是現在看起來沒有辦法了。薩和的問題實質是李文龍的問題,但是他們自我意識不到,或者只是把解決問題的方案寄託給外界,那就難免悲劇收場了。
有個富翁做朋友真是不錯,儘管能沾的光也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但那對於像黃友歡這樣的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鄭炫的發跡到底該從哪一年算起,大家現在爭執的比較厲害。黃友歡覺得他們純屬心理空虛,佔便宜沒個夠!巴不得自己啃富翁是一天也沒落下,求個自我滿足。
鄭炫自從去蘇梅島辦公司後,短短几年時間,就發了財,買了房子買了車,還在當地娶了個漂亮能幹的老婆,接著他就時常回來曼谷小住一陣子,據他說公司的經營已經完全上了軌道,即使他不在,只要有他老婆坐鎮也就能正常運轉了。鄭炫每次回來,都要請他們幾個老朋友到飯店吃飯,去酒吧喝酒,偶爾還會請我們去洗桑拿按摩,打牌,快活著呢。一個人發了財,還這麼念舊,不忘老朋友,是很讓人感動的,願天下的富翁都像鄭炫,這是大傢俬底下一致的感覺。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鄭炫又回來了,照例請大家去飯店吃飯。他這次回來,還帶了個巴掌大的小攝像機,他好像對這玩藝兒很著迷,吃飯的時候,他把小攝像機套在手掌上,不停地給大家拍攝,拍完了,還讓大家透過攝像機上的一個彩色小螢幕,看他給大家拍下的畫面。那螢幕雖小,卻很清晰,畫面中大家一個個興高采烈,大吃大喝,除此以外也就沒什麼名堂了,可鄭炫自己卻很得意,一邊陪大家看一邊笑,還說挺好玩是吧。大家雖然都煞有介事地看著,但其實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麼好玩的,不就是吃吃喝喝嗎,哪用得著透過螢幕去看。後來去酒吧時他也給大家拍,甚至大家走路說話他都拍。那些日子裡,只要大家和他在一起,他就總拍個不停,還不光拍人,有時連一棵樹,一座樓房,一條街道,他都拍。真不知道他拍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想要幹什麼,看來這富翁的興趣和像黃友歡這樣的窮人的興趣就是不太一樣。
這個夏天,黃友歡常常在夜晚叫上個朋友,和他一起去鼓樓廣場玩。他們買幾瓶冰啤酒,坐在草坪邊的石凳上,喝酒聊天,欣賞四周的各色人等。廣場上人很多,紅男綠女,有雞有鴨,廣場中間還有個燈光噴泉,五顏六色的水柱此起彼伏,一邊站著些大人和孩子在觀看。這裡開闊涼爽,微風習習,地面是水磨石的,草坪上有矮燈,半明半暗的燈光下草色朦朧。他們坐到深更半夜,酒喝完了就再去買,等廣場上人散去了大半,他們便藉著酒興跟那些女人搭話,價格總是不妥,因為我們毫無誠意,純粹就是為了逗樂兒。
鄭炫回來後,黃友歡也約過他夜晚去西街廣場喝喝酒玩玩,可他毫無興趣。去那兒幹什麼?他說,要喝酒去酒吧嘛。去酒吧當然不錯,可是酒吧裡一小瓶啤酒的價錢至少是一百銖,而在街頭一大瓶啤酒才十五銖,包括三銖退瓶費。實際才十二銖一瓶。也就是說,在酒吧裡一小瓶啤酒的價錢,差不多是大家在西街廣場整個一晚上的開銷。如果同樣是喝喝酒玩玩,那為什麼不少花點錢?不過既然是鄭炫要去酒吧,黃友歡也沒意見,反正又不要他買單。
有天在酒吧裡,鄭炫對他們宣佈,他要拍個有情節的短片,故事他已經想好了。他們一聽都覺得這主意不壞,至少比拍他們吃飯喝酒有趣多了。也怪不得他拍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原來他還有點想法呢。鄭炫又說,他要拍的這個故事中只有兩個演員,他指定由黃友歡和徐懷玉擔任。別的朋友紛紛嚷了起來,都想給他當演員。鄭炫說這第一部短片如果拍得好,他就會再拍其他的短片,到時候他會給所有朋友機會的。
徐懷玉問鄭炫,幹嗎要兩個男的來演,不如找個女的來和他演算了,他們來場打鬥戲,動真格的都行,保證精彩。鄭炫說別急別急,以後他會拍個有打鬥的短片的,這次就算了。黃友歡對徐懷玉說,你這小子就是嘴上的功夫,光說不練,真讓你拍你也未必敢。黃友歡這麼說不是沒有根據的,徐懷玉這人確實膽小如鼠。除了那次火車站的奇遇以外,還有一次。
前不久的一個晚上,他和徐懷玉到西街廣場玩。他們玩到深更半夜,當我們準備回家時,走到廣場邊的郵局,忽然發現長凳上躺著一個年青婦女。徐懷玉提議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他們走到她面前,問她為什麼躺在這兒。她說在這兒睡覺,又說她剛從農村出來,還沒找到活兒幹,去旅館住要花錢,在這兒湊合睡睡算了。他們說在這兒睡覺很不安全的,要是遇到壞人就麻煩了,其實找個私人小旅館花不了幾個錢的,還是走吧,別睡這兒了。她不聽他們的,執意要睡這兒,他們也沒辦法,又勸了她幾句,就離開了。走出去挺遠了,徐懷玉對黃友歡說,你反正一個人住,不如把那女的領回家住一夜得了。黃友歡說我沒興趣,你要領你領。徐懷玉說我在人家鄭老闆家裡住,怎麼領啊。黃友歡見他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就給他出了個主意,說你找個私人小旅館,出錢讓她住一夜,她肯定感激不盡,你趁機提出乾點事,她不會不同意的,你幹完了再回家。不行不行,徐懷玉嚇壞了,要是警察來抓怎麼辦,或者她粘上我怎麼辦?黃友歡就給他分析了一番,總之是要打消他的顧慮,告訴他這麼幹絕無任何危險,可還是沒把他說動。黃友歡說那就算了。當他們倆走到路口,正要分開時,他冷不丁問了黃友歡一句:你說真沒危險嗎?黃友歡說肯定沒有。他點了點頭,伸手攔了輛計程車,若有所思地坐上去回家了。再見面時,他還跟黃友歡討論:那天晚上,要真把那女的領去小旅館,恐怕也不會出事,你說是不?
黃友歡和徐懷玉還有鄭炫,坐在計程車上往江邊開去。車子出了市區,又在市郊開了好一段,在一個輪渡碼頭停住了,他們下了車,準備在這兒坐輪渡到江心洲去。鄭炫把他和徐懷玉從家裡叫出來的時候,只簡單地對他們說要去江心洲拍片子,今晚不回來了。他既沒說拍什麼樣的片子,也沒說為什麼非要到江心洲去拍。黃友歡和徐懷玉也沒問,無須問啦,反正沒有苦頭吃的。說實話,跟個富翁在一起心裡就是踏實,什麼都不用擔心,好吃好喝的不算,有時候還能玩點新花樣出來。去年鄭炫回來,帶著他們一幫人浩浩蕩蕩去了仰光,晚上請他們到飯店吃完飯後,一時興起,又提議到歌廳去唱歌。他們自然沒什麼不樂意的,跟著他去了一家叫富與豪的歌廳,鄭炫還說這家店的老闆叫錢公公。他要了一個超級大的包間,點了酒水,又叫領班喊來一大串陪唱小姐,讓大家一人挑了一個。那些陪唱小姐一個個如花似玉,風情萬種。他們陪著小姐,喝酒唱歌,真是快活。黃友歡還記得,那個陪我的小姐是越南人,她說自己也叫小小,二十歲不到,特別活潑,歌唱得不太好,總跑調,但老要跟我猜謎語賭喝酒。一個男人坐在石頭上,她說,打一個成語。我猜不出。那啥呀,你喝酒吧。再猜,兩個男人坐在石頭上呢?我又猜不出。那啥嘛,你真笨,喝酒。不行不行,你要把酒乾了,哈哈。那天晚上黃友歡喝醉了,怎麼回的家都不記得了。
渡輪還沒來,他們進候船室轉了一圈,見裡面人多,就站到外邊的樹蔭下等。這會兒是下午,太陽還有點辣,鄭炫到小店買來三瓶礦泉水,他們一邊喝著一邊抽菸。碼頭邊上是條小街,幾條草狗在街上懶洋洋地溜達,有人在一家店鋪前下中國象棋,邊上圍了不少人看。鄭炫扔掉煙,對黃友歡說要試試鏡頭,讓他獨自到街那一頭去,然後擺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往這邊走,走到下棋的人身邊站住,也伸個頭往棋盤上看。黃友歡問他能不能抽菸,他說隨你的便。黃友歡嘴上叼著煙,照他說的做了,他在黃友歡面前幾步遠的地方,邊舉著攝像機拍,邊倒退著走。街上的人,包括下棋的和看下棋的,都朝他們倆看,黃友歡有些不自然,幸好嘴上有根菸,時不時吸兩口,起了點鎮靜作用。拍完了,鄭炫又招呼徐懷玉和黃友歡一樣也來一遍,估計他這是在選男一號。
渡輪來了,他們和候船室裡的大群人上去,這些人大多是鄉下人,穿得土裡土氣,有人推著腳踏車,有人挑著空菜籃。船開了,鄭炫站在鐵欄杆邊,開始拍江上突突駛過的一艘拖船,拍完了又對著遠處的長江大橋拍。渡輪十幾分鍾後就靠岸了。
江心洲是湄公河中的一個大島,面積有幾平方公里,好幾年前黃友歡來玩過,印象中就是普通的農村,到處是農田菜地。現在也開發了,出了碼頭就是一條街,街上挺熱鬧,店鋪林立,人來人往。正對碼頭的出口處,矗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畫面上是一件女人內衣,上方有三個斗大的字:墨川牌。徐懷玉仰頭看了這廣告牌一會兒,對鄭炫說,你看這內衣的名字起得多好,叫“墨川”。黃友歡有點奇怪,問他,“墨川”這名字有什麼好,土不拉嘰的。徐懷玉說你不懂的,這名字很有想像力。黃友歡說這名字有什麼想像力?他說,你知道嗎,穿上內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睡覺。睡覺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飄飄欲仙。而這內衣的名字正好叫“墨川”,意思是沒穿。這下你明白了嗎,笨蛋。黃友歡和鄭炫都笑了起來。
他們在街上找人問了哪有住的地方,條件好點的。人家告訴他們有個度假村,在什麼什麼地方。他們坐上一種載客三輪摩托,跟車伕說去度假村,開了沒一會兒就到了。這度假村蠻像回事,一邊臨江,一邊是大片的竹林,還有小木橋,竹涼亭,燒烤園。客房是蒙古包式的,包裡一應俱全,空調彩電廁所。價格不便宜,一晚上兩千銖,但有鄭炫在,這算不了什麼。
他們訂了兩間蒙古包,出來又去找吃的地方。雖然度假村裡有飯店,可他們更傾向於吃農家飯。還是剛才的小摩托,把他們帶到一戶農民家,這家有個小院子,竹籬笆圍的,院裡青磚地,葡萄架,四周還種著花,前面就是湄公河。在這裡吃飯倒是不錯,他們跟這家人說,晚飯就在院子裡吃,放張小方桌,菜嘛,螃蟹,龍蝦,江魚,再來幾樣時鮮蔬菜,冰啤酒多備幾瓶,錢等吃完了算。訂好晚飯,坐上送他們來的小摩托,車伕問去哪兒,鄭炫說沿著江一直往前開,叫你停你就停。
摩托沿著江邊小路朝前開著,鄭炫一會兒叫開慢點,一會兒叫停下,他一個人下車東張西望,然後回到車上,讓車伕繼續開。後來開到一處有大片樹林和蘆葦的江邊,鄭炫叫停車,說就在這裡下吧,他給了車伕錢,大家一起下車。站在大堤上放眼一望,風景還行,大片的樹林,林中是灌木叢,斜坡上綠草如茵,河邊疏疏朗朗的蘆葦隨風搖曳。前頭不遠處的路邊,在一棵大柳樹下,有一間用木板和蘆蓆搭的簡易房屋,看樣子是個小店,門口有幾張長凳,一節櫃檯上放著各種飲料。鄭炫說咱們去小店買瓶啤酒,拍片子用得著。他們走到小店門口,在長凳上坐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在櫃檯後面露出頭,問他們買什麼。鄭炫買了一瓶啤酒,又讓小男孩給他一段繩子。小男孩從屋裡找出一段玻璃絲繩,遞給鄭炫。鄭炫把玻璃絲繩一頭系在啤酒瓶口,又從地下撿了根不到一米長的竹棍,再把玻璃絲繩的另一頭系在竹棍上。他在幹這些的時候,黃友歡和徐懷玉還有那個小男孩,都好奇地看著他。
現在我給你們說說劇情,鄭炫說。你,他指著黃友歡,等下坐到江邊,拿著竹棍,把啤酒沉到江裡去,擺出一副悠閒自得在釣魚的樣子。你,他指著徐懷玉,從一邊走過來,好像偶然看到這裡有人在釣魚,就走到他旁邊坐下,看著他釣魚。你們兩個彼此之間不認識,不要說話,就這麼一個釣魚一個看。過一會兒,你從江裡把啤酒拉上來,在老徐驚異的目光下,把啤酒蓋子咬掉,咕嘟咕嘟把啤酒喝下去。其實你不是在釣魚,而只是想把啤酒沉到江裡涼一涼。你喝完啤酒,放下酒瓶,拍拍屁股就走了。老徐撿起空酒瓶,拿在手裡反覆看看,覺得自己受到了戲弄,用力把酒瓶扔到江裡去,然後轉身也走了。故事到此就結束了,你們明白了嗎?黃友歡說我們明白了。
啊,徐懷玉說,我的戲多,我是男一號。黃友歡說我的戲也不少,我是男一號才對。他們倆為了誰是男一號爭了起來。鄭炫說你們倆別爭了,你們並列男一號。當然,他們是不會當真在乎誰是男一號誰是男二號的,大不了就是陪著鄭炫玩玩嘛。不過,話又說回來,儘管是玩玩,可黃友歡的心裡卻有幾分疑惑:你說拍個故事吧,無論長短,總是要表達出個意思來的,那麼鄭炫這個故事表達出了什麼意思呢?他在心裡琢磨著,可沒琢磨出個結果。
他本來打算問問鄭炫,他這故事是什麼意思,可想了想還是沒問。這有兩個原因,其一,出於自尊心的考慮,儘管只是玩玩,他也不想顯得自己理解力不足;其二,自從鄭炫成了富翁以後,朋友雖然還是好朋友,可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像從前那麼隨便了,什麼話都可以說了。總之,他開始習慣了跟鄭炫的一種既親切又拘謹的關係。不和他亂開玩笑,不對他有任何要求,還有就是不向他問什麼。因為他的感覺是一個人發了財以後,總有很多事情是不方便問的。事實上也的確有些事情是不能問的。比如說,鄭炫是個富翁,這毋庸置疑,可他到底有多少錢呢,這就讓黃友歡挺好奇。和鄭炫比,他自認是個窮人。窮人對錢總是比較敏感的。黃友歡猜想他大概有幾千萬,因為如果他只有幾十萬的話,不可能這麼悠閒也不可能這麼大方。另一方面,他也不會有上億,否則他肯定不會搭理他們這些窮朋友了,誰曾見過這麼大的富翁還有情有義?那通常都是些冷酷無情、六親不認的傢伙。他的猜想雖然不無道理,可當然不是最終的答案。最終的答案只有鄭炫自己知道,但他怎麼可能會去問他呢?你可以問一個窮光蛋,他有幾個錢,那他會對你充滿感激的,以為你是在關心他,怕他沒錢吃飯,想要賙濟他。但你要是問一個富翁,他有多少錢,這就有點不像話了吧。你想幹什麼?是想借錢還是想謀財害命。黃友歡想。
鄭炫開啟攝像機,抬頭看看大柳樹,對他們說,我要錄下蟬鳴,這個故事裡沒人說話,但應該自始至終都有蟬鳴。他錄完蟬鳴,他們就離開小店,下到了江邊。鄭炫說故事就是這樣,馬上開始拍,過程中你們可以自由發揮,現在到了充分展示你們表演才能的時候了。這麼個故事,黃友歡想,連意思都不明白,你說怎麼發揮?
他找了塊石頭坐下,拿著竹棍,把酒瓶沉到江裡去。這麼坐著總有點不太舒服,他乾脆身體前傾,用手託著腮,盯著面前的江水。鄭炫看了看他,說這樣不好,你太深沉了,像個思想者。你應該放鬆,就像個普通釣魚的人一樣。他換了姿勢,盤起腿,向江對岸眺望,那裡是個小山崗,有幾戶農舍。鄭炫不說什麼了,他脫掉鞋子,捲起褲腿,試探著往江裡走了幾步,水不深,還沒及到他的膝蓋,他轉過身面對著黃友歡拍了起來。片刻後,他朝徐懷玉招了招手,鏡頭也轉了過去。徐懷玉晃晃悠悠地走過來,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像是忽然注意到了他,走到他的旁邊坐下,看著他伸向江裡的竹棍。黃友歡瞥了他一眼,略有點不滿的意思,彷彿無端地受到了打擾一樣,他不為所動,黃友歡也不理他了。大約過了兩分鐘,黃友歡把酒瓶從江裡拖出來,咬掉蓋子,用手掌擦擦瓶口,喝了起來。喝到一半,他發揮了一下,把酒瓶遞給一旁正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徐懷玉,他搖搖手,拒絕了。黃友歡接著喝光剩下的酒,把空酒瓶放到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徐懷玉撿起地上的酒瓶,看了看,又用鼻子對著瓶口聞了聞,然後使勁把瓶子扔到江裡去,他也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鄭炫評論道,還不錯還不錯,特別是你把酒瓶遞給他喝那一段,有點創意,再拍一遍。黃友歡問為什麼還要拍,鄭炫說你不懂,拍片子都這樣,反覆拍好幾遍,選出其中最好的。那就再拍吧。酒沒了,黃友歡回小店去買。他買好回來發現徐懷玉不見了。他問鄭炫,鄭炫不答。
那個小男孩正站在小店門口注視著他們,他問黃友歡,叔叔,你們在拍電影嗎?黃友歡說是啊,是在拍電影,我叫姜維,那邊是諸葛亮。小男孩顯然不知道姜維和諸葛亮是誰,沒有任何反應,黃友歡也覺得自己的話有點蠢。姜叔叔,小男孩叫他,你們幹嗎不到村上去拍,村上人多。黃友歡說我們的電影不需要人多,你的父母親呢?他們下地幹活兒去了,小男孩說,姜叔叔,你們的電影裡有壞人嗎?他笑了,沒有,我們的電影裡都是好人。那是愛情電影吧,小男孩說。嗯、嗯,也不算,黃友歡想著該怎麼跟他解釋,可又想不出來,連他都不知道他們拍的這是什麼故事,又怎麼能向他解釋得清呢。這時鄭炫在江邊喊我:你幹嗎呢,快點啊。來了,來了,他摸了摸小男孩的臉,有點抱歉的意思,因為沒能告訴他自己拍的是什麼電影。他買了四瓶啤酒,以備鄭炫要多拍幾遍。
又拍了一遍。這回只有黃友歡自己發揮了一下,他心裡惶恐,沒有總是坐著,而是坐坐站站,又手搭涼棚向江中的輪船眺望。沒有了徐懷玉,不知道等下接過他的酒瓶喝了兩口酒,才又把酒瓶遞還給他該怎麼拍。這時,鄭炫一邊透過攝像機上的小螢幕看著,一邊想了想,說,不行,缺少了一種寧靜和安詳之感,動作還是不要太多,來,像第一次那樣再拍一遍。
正要拍第三遍,從他們來的路上相反的方向,走過來兩個像是從城裡來遊玩的姑娘,一個穿著裙子,一個穿著牛仔短褲,兩人合打著一把遮陽傘。黃友歡一看來了精神,大聲咋呼起來:我早說了,咱們這片子就是缺少女的,要是有個女的,效果肯定要好多了。鄭炫說那好呀,你叫那兩個小姐也過來拍。黃友歡馬上朝那兩個姑娘揮了揮手,喂,你們願意過來拍片子嗎?她們站住了,看了看他們,兩人像是低聲商量著什麼,接著繼續向前走去。鄭炫陰著臉對黃友歡說,你把她們嚇跑了。黃友歡腿在發抖,但還是說可惜可惜,要是她們來拍就好了,然後一起吃飯,一起玩。鄭炫說沒準兒她們也住蒙古包呢,說不定晚上回去還能再碰上她們。然後說快乾活兒吧,天不早了。
拍完第三遍,黃友歡往草地上一躺,說,不拍了吧,頭都暈了。他空肚子灌下三瓶啤酒,的確有點暈暈乎乎的了。你看你,鄭炫說,一點敬業精神都沒有,你以為當演員那麼容易呀,也要吃苦的。我說你要是拍十遍,我不能也灌十瓶啤酒下去啊,那我非醉了不可。鄭炫說好吧,不拍了,光線也不行了,咱們歇一下就去吃晚飯。
鄭炫和黃友歡兩個人在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他們把剩下的兩瓶啤酒開啟,一人拿著一瓶喝了起來。他們談起剛才的拍攝,黃友歡開始自吹自擂,說自己的表演如何如何到位,簡直就是直奔奧斯卡最佳男演員而去了。鄭炫說你別給自己壯膽了。鄭炫還說你們倆的表演都勉強還說得過去啦,沒什麼好比的,要說好,還是我這編劇和導演好。說到這兒,黃友歡算是小小心安了一下,又開始琢磨起這故事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他們聊了一會兒拍攝的事。鄭炫喝下了半瓶酒,他有點興奮,又跟他說起了別的事情。他說他這次回來之前,先去素貼山區玩了一趟,住在一個叫狗子壩的古鎮上。那裡空氣清新,景色極美,四周山巒起伏,湄公河的支流嘉江就從鎮邊流過。江上還有一個古代修建的古壩,全部由青一色的大石板壘砌而成,叫狗子壩,鎮名由此而來。
鄭炫住在一戶漁民家。傍晚,吃過飯後,鄭炫僱了一條漁船,坐在上面溯江而上,瀏覽江中的景色。船劃到一處江面,鄭炫看見緊貼著水面有一個用竹竿搭的長方形的架子,架子兩邊各站著幾隻魚鷹,一動不動。那些魚鷹嘴尖臉瘦,身體灰暗,圓睜小眼望著水面發呆,每隻看上去都是那麼孤苦伶仃。鄭炫問漁夫,這麼晚了,為什麼不讓魚鷹回家。漁夫說,魚鷹這東西腥得很,不能養在家裡,否則一家人包括左右鄰居都會腥得受不了的,所以只能把它們拴在江上。那這些魚鷹就總是這麼站在江上呀,鄭炫又問,一年四季都是這樣嗎?漁夫說是的,除了捉魚的時候把它們解開,捉完魚就一直把它們拴在江上。漁夫見鄭炫對魚鷹好像挺有興趣,接著又說了下去。
魚鷹的肉因為太腥,是不能吃的。曾經有人不信邪,吃了魚鷹的肉,結果渾身上下都腥得要命,很多天也去不掉,別人都不敢靠近。魚鷹通常能活二十幾年,但過了二十歲,魚鷹就老了,不能抓魚了。這時候心腸好的人,還養著它,給它點小魚吃吃。不過一般的人都是把它活埋了,因為肉不能吃嘛,留著它也沒用。
天哪,黃友歡想道,魚鷹的命可真苦啊。無論是炎炎夏日,還是悽風苦雨的寒冬,這玩藝兒永遠就這麼站在江上,一站就是二十年,到頭來卻落得個被活埋的下場。
夜裡,外面下雨了,黃友歡睡不著,聽著滴答的雨聲,想著黑暗中那些站在江上的苦命的魚鷹。
鄭炫說完了苦命的魚鷹,對黃友歡說,走吧,咱們去吃晚飯。他們站起來,沿著江邊向回走去,想想還有一頓多麼豐盛的農家飯在等著我們,真讓人愉快。黃友歡的頭還是有點暈暈乎乎的,走起路來步子也有點發飄,不過感覺很舒服。他扭頭看了一眼,那個小男孩還站在小店門口望著他們,他向他揮揮手,說再見了。夕陽西下,天邊呈一種玫瑰色,大片的江水被晚霞映紅了,一隻無人的小船拴在岸邊,隨著江水搖動著,發出咕咕的聲音。一陣略帶潮溼的江風迎面吹來,彷彿給他微醺的頭腦帶來了靈感,忽然間,他一下子明白了鄭炫拍的這個故事的意思。這意思是那麼簡單明瞭,也是那麼深刻……也許,這意思並非是鄭炫本來想要表達的,而僅僅只是黃友歡的理解,但此時此刻,這已經完全無關緊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