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註定坎坷。幽閣蒙古雖在內亂,如東桓那樣為了內鬥勾結敵國的到底是少數。秦軍一路南下遇上不少蒙古部落,都無一例外要經歷一番惡戰。
皇帝身邊最後剩下的幾萬人馬,都是萬里挑一的騎兵,人人武藝精湛,這些時不時前來阻截的部落騎兵並不能造成真正的威脅。敬文太后那兒果然出手,但距離太遠八成是追不上的。
大軍順利回國不成問題,問題是拓跋弘的身子撐不下去。
速度是個天大的難題,蒙古兵馬整日偷襲,再怎麼想快都快不起來。
有驛官快馬加鞭回京城傳信了,京城裡頭接了訊息,應該已經動身前來。
***
拓跋弘在昏迷數日後醒了過來。他眼前迷濛,看什麼都是黑沉沉地。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恐懼,他習慣性地抬起手指:“來人…”
“皇上,皇上您醒了……”雲丹的臉色沒比他好多少,拓跋弘昏了三天,她硬是哭了三天,哭得臉上都發紫。她慌亂地去喊人,結果連路都走不穩,加之心緒大起大落,不小心一頭撞在門框上。
“珍妃……是麼?”皇帝實在是看不清東西。很快有侍從進來端藥、換毛巾,皇帝聞著四周有一股子丁香花的清幽,皺了皺眉頭:“這是靖邊城?”
匈奴大城靖邊城,千年來遭戰火屠戮。地處偏北算不上富饒,更沒有珍稀的鐵礦金礦,不過是因著四面懸崖峽谷易守難攻,這才成為邊陲重鎮。這個地方唯一值得稱道的物產,卻是丁香花。
自從秦軍攻下了這兒,宮中的丁香供奉比往年好了許多。
聖駕長途奔走五日,終於出了蒙古,抵達靖邊城。此地有數萬秦軍駐守著,靖邊城又在半年之前舉辦了獻俘儀式,已經算得上是秦國國土。各地都接到聖駕傳出的加急奏報,地處北塞的靖邊城率先派出一萬先鋒接應聖駕,緊趕慢趕地將皇帝挪了回來。
彼時拓跋弘的病情已經十分棘手。御醫商討半日,說是一路顛簸,皇上舊傷一直流血不止,最好不要再趕路了。靖邊城絲毫不必擔心戰火險情,然而這種貧瘠荒野的鬼地方,連上品的藥材都沒有,氣候又幹燥陰冷無益於靜養。
都說征戰苦,到底苦在哪兒?吃不好睡不好都不是事,病了傷了沒條件治療才是大事。
珍妃和一眾臣子束手無策,皇帝五天前暴病時倒是及時傳信回去了,此時那年近八十的梁御醫和一眾國手就在來北塞的路上。長白山產的山參、吐蕃的雪蓮之類明日也該送到了。兩年前皇帝出征前是準備地很周全的,各類珍稀的補藥都有帶,不過上次大角峪一戰受傷時就給用完了。
珍妃捂著額頭爬起來,出去端水。皇帝一醒,四周侍奉的人都湧進來,御前的人訓練有素,面上倒是沒亂起來。那四個御醫因著治不好皇上,連日下來都是驚惶不安的,拓跋弘的心腹侍從們見主子境況不好,也都悲痛地生不如死。
藥僮捧了碗進來,珍妃接過來給皇帝喂,她說話的聲音都是啞的:“……聽說南邊大理產一種紅果,可以治瘴氣毒,姚總管親自帶著人過去了,該是有用的……”
拓跋弘平靜地呼吸,一言不發望著頭頂房梁。方醒過來那會兒眼前發黑是正常的,可是等了半晌,他還是看不清楚。茶盞書本什麼的輪廓能看個大概,屋子裡牌匾上頭的小字卻認不得了。
他伸開雙手扣住床欄,死死地用力抓著想起來,這一下就真發現自己一點勁都沒有了。
這一生都沒有這樣害怕過。
一個坐擁天下的帝王,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腳下,他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他掌控一切,旁人的生命在他看來都微不足道,有什麼能夠使他害怕呢?
他還不滿於現狀,想要擁有更廣闊的天地與更耀眼的權勢,於是他征戰四方,侵略鄰國。最終四周的小國都如同他的子民一般臣服了,他也終於成為整個天下的主宰。
他擁有強盛的武力,所以總是會贏。唯一無法戰勝的,就只有死神。
拓跋弘突然記起父皇瀕死前的一年。他是第五個兒子,他的父皇那個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七十古來稀,活到五十四歲對於平民來說就該知足,當然對於皇帝來說這遠遠不夠。父皇生命的最後一年,每日都在研習道家法術、尋求長生不老的丹藥。
他一直深恨父皇昏庸,他繼位時才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擁有最寶貴的青春。他在皇位上又坐了二十年,從來相信“怪力亂神”,覺得道家丹藥不過是些騙人的邪術。他才四十二歲,遠不是考慮這種事的時候。
但是現在,動動手指頭都會筋疲力盡,肩頭的舊傷痛得連骨頭都麻木了。這種絕望的感覺……
他無奈苦笑,原來這麼快……
“將玉璽拿過來,擺在朕眼前。”他吩咐道。讓諸位皇子從京城趕過來的話,估計是來不及的,玉璽放眼前看著,用的時候馬上就能拿到。
珍妃渾身顫抖。她撲上去抱住了皇帝:“皇上別說這樣的話。臣妾還等著跟隨皇帝回京城,接受匈奴新王的朝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