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劉榮如此有針對性的召見——尤其還是挨個召見,鄭當時在內的一眾拔尖考生,此刻自然是一頭霧水,惴惴不安。
反倒是最先被召見的公孫弘,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樣,就像是吃定劉榮,不會因為眾人方才的考場直諫而怪罪眾人。
至於劉榮?
——即便原本有心,稍微嚇唬一下這些‘青年才俊’,但在公孫弘這個五十好幾、年近甲的異類考生面前,卻也並沒有再繃著臉。
似笑非笑的抬起頭,示意公孫弘落座;
又淡然抿下一口茶湯,劉榮便揚了揚方才,由公孫弘呈上的那紙寫有諫言的試卷。
“想當年,太宗皇帝彌留之際,公辭《詩》博士之職,歸鄉治學之時,朕,還不過是個總角稚童。”
“太宗皇帝拜公為博士時,便是父皇——先孝景皇帝,也才不過八九歲的年紀。”
“唉~”
“時移境遷,滄海桑田……”
“——賈誼早故,晁錯身死;”
“便是先皇,也於壯年宮車晏駕,獨留朕弱冠之年,負此天下萬鈞重擔……”
手裡拿著公孫弘勸諫自己‘網開一面’的諫書,劉榮嘴上,卻是莫名平和的與公孫弘回憶起往昔。
便見劉榮話音未落,公孫弘也滿是唏噓、感懷的長嘆一口氣,又半帶自嘲、半帶苦澀的含著笑,自顧自連連搖起了頭。
劉榮說的沒錯。
時移境遷,滄海桑田。
公孫弘幼年時期,從大人物口中聽說的太祖高皇帝,駕崩了;
少年時期,於縣衙大門外的露布上,聽人宣讀過的孝惠皇帝,也駕崩了。
公孫弘被因罪免職,不得已牧豬為生,一邊放豬一邊讀書的那段時光,前、後少帝也都死於非命。
呂太后也早在三十多年前駕崩,卻也沒忘記給漢家留下一場諸呂之亂。
那一年,公孫弘才剛及冠。
那一年,二十歲的公孫弘自學成才,成功從牧豬場‘出欄’——學成入朝,擔任博士!
曾幾何時,公孫弘牧豬為業,尚可自學經書典故,以為博士的故事,也是天下為人父母者,勉勵自家子弟努力治學、積極上進的正面案例。
但時至今日,回首往昔;
對於自己的過往——尤其是在功成名就的二十歲後,到再度入朝的現當下,這三十多年的往昔記憶,公孫弘有的,只是一聲滿焊苦澀的唏噓、感嘆。
——《春秋》博士賈誼,早在太宗皇帝年間,就已抑鬱而終;
後來,借儒皮以飾法骨,披著儒家的馬甲混進太子宮,終得以‘潛邸從龍’的《尚書》博士晁錯,也已在先帝三年,那場聲勢浩大的吳楚七國之亂當中,成為了先孝景皇帝的棄子。
還有當年的中大夫袁盎;
廷尉張釋之;
將軍張武、丞相張蒼,御史大夫申屠嘉……
等等等等。
曾經的故人,如今可謂是一個不剩。
唯一能讓公孫弘感覺到熟悉,慶幸‘朝中還有自己認得出來的人’的,也恰恰是曾經,最不為公孫弘待見的:曲周侯酈寄,以及弓高侯韓頹當。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
在二十歲的年紀,擔任二千石級別的《詩》博士,與太宗皇帝劉恆,丞相陳平、周勃、灌嬰、張蒼,御史大夫申屠嘉、廷尉張釋之、少府岑邁等人共事;
到了五十多快六十歲得年紀,再度入朝,坐在皇位上的,卻已經變成了太宗皇帝的長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