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拂面,天空大朵的白雲如棉花般漂浮著,遙遙遠去。子非火紅的身影立在巍峨高聳的宮牆之下,臉上璀璨笑如最為嬌豔的牡丹。她往宮門外望去,劉從廣穿著大紅蟒袍,戴著花冠,高高立在馬上,俊朗威猛,卓爾不凡。
他身後是一眾的樂師、媒人、轎伕、牽馬人等,卜師正高聲唱著頌詩,莫蘭做主讓清秋拿著幾筐子的鐵錢拿去散與眾人。
莫蘭握住子非的手,笑道:“瞧著架勢,劉從廣可是將你當做正妻娶的。”
子非眼神斜了斜宮門處,道:“他可不敢委屈我。”
莫蘭道:“今兒能瞧著你出嫁,真好。”稍頓又依著孃家人的禮儀訓導道:“從今往後,你需敬之戒之。夙夜無違舅姑之命。勉之。敬之。夙夜無違爾閨門之禮。謹聽爾父母之言。夙夜無衍。”
子非肅穆著臉恭謹聽了,方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
莫蘭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天涯海角,唯願君安。”
褪去歡喜之色,子非眼圈兒紅了紅,道:“終是側妻,再進宮也屬不易。宮中是非無常,你要好好兒保重,若是有難處,儘管託人告訴我。”
莫蘭亦是傷心,勉強笑道:“我也正要說這些,反讓你先說了。”
兩人相視笑了起來,弄月謹守著規矩,立在十步開外,待莫蘭喚她,才敢上前。她品階雖不低,但近年承寵頗少,亦未得多少私存。
三人立在一處,弄月臉上有些拘謹,亦是難過,她緩緩道:“我小時在家中,見姊妹成親,穿著大袖袍子,鳳冠披霞,很是羨慕。那時母親跟我說,總有一日我也是如此,有郎君騎著駿馬來府裡相迎。”又低了頭去,沉吟道:“子非,我很羨慕你。”她從袖袍中拿出一串東珠,雖是在刺眼的光陽下,亦是晶瑩剔透,散著迷人的華彩。
弄月道:“我比不得淑妃娘娘,每隔幾日官家必有恩賜於她。這串珍珠是我恩寵正盛時,官家賜予我的生辰賜禮。”說著,親自將那珍珠戴在子非手腕,柔聲道:“你如今嫁的是皇親國戚,這些並不算什麼,但亦是我一點心意,當是念想,也不枉咱們好過一場。”
子非對弄月有偏見,一直刻意疏離。此時有些心生愧疚,道:“你待我如何,我早該知道,這些年,倒是委屈你了。”
弄月聽了,眼底一紅,卻翹起嘴角,笑了笑,低聲道:“有時候,我會想,若是當年沒有晉封,有呂子非陪著,在仁明殿苟且過日,也不會淒涼度日。”頓了頓,才細聲道:“也比如今要好。”
正說著,清秋走上前,福了福身,稟道:“到吉時了。”
子非一手牽著弄月,一手牽著莫蘭,強忍著淚,道:“咱們三個,無論身處何地,自然都會一日比一日好,誰也不許失望氣餒,都要好好兒活著。”又綻放笑容,道:“我走了。”
莫蘭幫子非理了理鳳冠和霞披,瞧著她出了宮門,又瞧著媒婆給她戴上紅蓋頭,請她入了花轎,韶樂長鳴,喧天鬧地去了,莫蘭才漸漸紅了眼眶。
那年受貶,在仁明殿,第一個逗她開懷之人,便是子非。她那時身寬體胖,大清早竄到房裡,喚自己去吃早飯,裝模作樣的說了一通鬼話。那時,怎麼也未想到,兩人感情竟會深至如此。
那旗鼓喧天之聲慢慢的聽不見了,風裡隱隱約約只有咕隆作響。莫蘭望著宮牆頂上的一抹碧藍色,恍惚看見子非站在那宮牆盡頭,朝著自己撫腰大笑。
那年,自己和子非、弄月兩人拿著幾尺長的竹竿,在除夕夜裡敲果盤紙屑、燒松盆,一起壯著膽子去熄燈。大鬧司苑司後,被尚宮賞了板子,子非用白蘿蔔斬成碎泥給自己敷傷,反過身去偷偷抹淚。在御花園裡,她從千秋上跌下,痛得齜牙咧嘴的樣子,還恍若昨日。
她那時最愛說:“我是要老死宮中的,絕不嫁人。”
誰也未想到,後來竟會是如此。最悽婉膽小的弄月,已褪去懦弱,成為一宮之主。最大咧體胖的子非,也已不是當年模樣,慢慢的有了幾分淑女憐愛之色。而自己,從最低等的染坊賤婢到如今寵冠六宮的貴妃,杖刑、貶罰、流產之痛,一路走來,早不再是當日在憩閣中被官家初遇的淡然女子。
如今,也知道如何才能將他攢在掌心,分毫不離。
歲月如刀割,無論喜或是不喜,都深深的印在人心上。那些逝去的,永遠也不會再回來。莫蘭轉過身,由清秋扶著,緩緩回到宮牆深處。
子非不在,她還有曦兒、樂兒,還有心心念念,傷她愛她的六郎,往後無論路途如何荊棘艱辛,她也會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皇后辦事幹脆利落,將小芙放在暴室連審了六七日,果然有了些眉目。她坐著鳳輿往福寧殿細細稟明,那小芙雖死也不肯招認,卻從御藥院得知,近幾月只有臨華殿的掌醫女惜茜曾以宮人得結腸之疾而領了幾斤番瀉葉。本來也沒有什麼,可尚正局的宮人去問詢惜茜時,那惜茜竟矢口否認,倒叫人生疑。
德妃重病臥於床榻,皇后亦不敢魯莽行事,便先稟明官家再論。
趙禎聽聞,不禁大怒,隨即起駕去臨華殿。德妃掙扎的穿戴好,起身在殿門處相迎,她多日未食葷肉,只吃粥食湯藥,早已瘦骨嶙峋,站在那梨花雨裡,被風一吹,連腳步也似漂浮的。
她等了很久,可是聖駕卻沒有來。西邊已有落霞,鮮紅滿天,餘暉將那潔白的花瓣兒也染上了淡淡粉色。
這些樹,都是他遣人栽的,他說過要陪她看梨花飄雪,所以她不讓人掃地上的落花,心裡想著,若是他來了,看見滿天滿地的花瓣,應該也會歡喜吧。
可是,他卻再也沒有來過。
他叫人為她種的樹開花了,他卻一次也沒有見過。她撫著樹立在花下,仰頭瞧著,那花瓣兒輕飄飄的落在她的臉上、肩上、衣袖裡。她就那樣發著呆,痴痴的立著。晚風漸漸發寒,惜茜上前往她身上披了件水綠繡金藍緞領褙子,輕輕道:“荊王忽而有些發熱,官家被叫去鸞鳴殿了。”稍頓又道:“天色將晚,娘娘站得也久了,回殿中休息罷。”
德妃有些恍惚,幾乎是被惜茜架著,岣嶁著往內殿去。一陣香風吹過,她打了個寒顫,氣若游絲道:“今兒晚膳免了罷。”惜茜想要勸慰幾句,可轉過頭,看見她臉上流著兩行清淚,喉口處猛然一堵,竟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