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聽聞,一字一句的話似在腦中炸開,轟隆隆的要將他燃燒起來。他猛然從位中站起,頭狠狠撞在車樑上,連馬車也被震得微微晃動。
他顧不得頭昏眼花,掀起簾子跳下馬車,一路往回奔去。
天上撲著細雨,簌簌揚在臉上,順著脖子流入衣裡,冰寒入骨。他什麼也顧及不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好想見她。
菀白嚇了一跳,不及多想,慌里慌張下了車,朝他奔去。
自成婚那日起,他在她面前永遠都是一副溫文爾雅,鎮定自若的模樣,從未像今日這般,失魂落魄,驚慌失措。她腳上血泡早已磨破,鑽心的疼,可她還是不顧一切的往前跑,只想追上他的腳步。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停了下來,她站在他面前,見他額上撞得青紅,心疼不已,伸手要去揉,他卻撇過頭去。
她的手空落落的收回,心中湧出千種滋味,想要再開口說句什麼,張了張嘴,竟不知從何說起。
小廝婢女已匆匆追了過來,也不敢說話,只撐開紙傘替兩人遮雨。
兩人的袍裙都是半溼,從廣立在雨中,環顧四周,竟不知哪裡才是自己的歸途。他的心劇烈起伏著,似要從胸腔裡蹦出來。
他轉頭望著菀白,見她穿著厚重的品級朝服,頭上朱釵壓得脖子都直不起來,她一手提著裙子,半倚在婢女身上,露出被泥溼浸透的蓮瓣小腳。
他的心終於稍稍平靜,又生出幾絲愧疚。
許久,他才低聲道:“回去吧。”
菀白點點頭,想轉身,腳上卻是一疼,幾乎要歪下去。從廣憐惜,將菀白橫抱而起,她將臉靠在他的胸口上,隔著涼溼的衣衫,聽見他的心砰砰直跳,竟有些因禍得福的歡喜。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抱她。
她即便愚笨,卻也一直都知道他心裡住著別人。
第一次見他時,他躺在床榻上,面色蒼白如紙,昏迷不醒,嘴中一直含糊的念著同樣的名字。那個名字就像一把利刃,每每午夜夢迴,從他嘴中說出,都像捅在她的胸口之上,痛得不能呼吸。
儘管如此,她還是十分滿足。
她母親曾是勾欄裡最有名的妓女,因懷了她而被納為侍妾,在家中,她幾乎沒有絲毫地位,剛剛及笄時,父親一直想將她送與某個政客做小妾,以收買人心。卻陰差陽錯的,讓她嫁給了先太后最為疼愛的侄子。
他纏病於床榻,奄奄一息,她知道,自己是為了沖喜而嫁過去的。
即便如此,她還是愛上了他,所以才不懼於或許會變成寡婦,滿心歡喜的與他成婚。她也算不負所望,他竟然真的痊癒了,那麼難治的鼠疫,他竟然痊癒了。
太后大喜,封她為縣主。
其實她一點也不在乎那些,讓她真正開心的是,自從廣病好,無論是待她還是待她的母親,都是極好極好,連主母見了她也不得不堆起七分笑意,也再不敢欺負母親。她常常想,大約是上輩子修了很多很多的福吧,才能修得如此俊美良善的郎君,這一輩子也算心滿意足了。
從廣將菀白抱上馬車,自己卻翻身騎上了馬。
菀白擔心他著寒,掀起車簾道:“二郎,外頭太冷,別騎馬了。”他看著她說話,嘴唇一啟一合,那些字眼都清晰的傳入耳中,卻根本不知是何意思。
四周縈繞著溼冷的寒氣,北風如利刃般剮在臉上,只是麻木的疼。他坐在馬上,腦中全是憩閣裡那個朦朧的青紗身影,那樣的惆悵與幽怨,她應該認出自己來了吧,所以才側著身,將頭垂得那樣低。
她,竟然不認自己。
子非一直隨在從廣身後,直至宮門。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霧氣盈滿了天地,她的鞋襪踩得浸溼,腳趾涼透了骨,如木頭般杵著,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心想,若是他回頭,她就叫他。有幾次,他只是微微側過臉,她就緊張得差點要將自己的舌頭咬掉。
可是他並沒有回頭,他只是側過臉,朝著懷中的女子,笑了笑。
她離他很近,甚至可以看清他微笑時唇角勾勒的弧度,那是她夢中出現過千萬次的模樣,如今就在眼前,卻比夢還要遙不可及。她似乎能聞見他的氣味,一種妙不可言只有他身上才有的氣味,獨屬於他的氣味,她貪戀的氣味。
他們轉過宮門,消失在宮牆之外。她立在雨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轉身往回走。或許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了,就算見面也只能遠遠的瞧上一眼,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了倚靠。
心裡空得似能灌風,呼嘯有聲。
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她用袖子撫在臉上,揚起一個自嘲的笑意,道:“子非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他活著,不就如你所願了麼?你不能太貪心,什麼都想要。”她走在雨霧裡,青紗被風吹起,紛紛揚揚的飄起、盛開,又落下、湮滅。天空黑雲壓城,亦有幾絲亮光破雲而出,似要綻出流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