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仰身看著他,陽光正好從他身後射過來,只見他面如冠玉,劍眉星目,周身似乎漾著弱光,仿若天人。
她微微有些眩暈,道:“為什麼?”
趙禎道:“鸞鳴殿本是先皇章穆皇后受封前的寢殿,先帝念重,故後來從未再使宮人去住。而如意院……”
他望著莫蘭滿臉憂色,不覺語氣又柔了幾分,才道:“而如意院,卻是大娘娘住過的,朕與旼華小時就在那裡長大。對朕而言,那裡就是朕的家啊,世上最最溫暖的地方,無論是何年歲,朕都會掛念那裡,又豈會不再想去?”
莫蘭此時才明白,如意院對他來說,不僅僅是一座宮殿,而是他的“家”。而他,將這個“家”的所有權,給了自己。她漸漸才咀嚼出其中意味,驀然觸動,想著他的一片深情,不禁欣喜萬分,踮起腳,吻在他的喉結上。
趙禎道:“朕發現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在宮裡也敢如此肆意妄為。叫人瞧著,也不害臊。”
莫蘭到底臉上飛紅,撅嘴睨了他一眼,道:“有六郎在,我才不怕。”趙禎見她嬌嗔柔婉,顧盼流光,哪裡還能移開目光,只恨不得把她揉在懷中,吃下去。
一抹嫣紅的身影遠遠佇立在儀仗後,那裙襬是用輕紗層疊而成,風輕輕拂過時,褶皺漸漸散開,像極了盛開至豔的紅牡丹。梨落見弄月站在呆呆發愣,冷得發顫猶還不覺,小聲道:“美人,咱們回去吧,立在風頭上久了,著了寒倒不妙。”
弄月手中緊緊攢住一方素帕,帕上繡著兩朵紫色花蕊白木蘭花,角邊綴著金色五爪雲紋,是御上用品。
梨落道:“蘭才人遺落的帕子,我遣宮人送去便可,美人不必躬親。”
心裡像是什麼也沒有了,空蕩蕩的,如噬空的枯木,弄月失神道:“梨落,你說我到底哪裡比不上張莫蘭,官家今日竟瞧也未瞧我一眼。”
梨落道:“蘭才人素日裡看不出什麼,如今一想,倒是有幾分手段。”又低了低聲,道:“娘娘不可不防。”
弄月心神一凜,就要往地上跌去,幸而梨落眼明手快,將她扶住,弄月道:“莫蘭可是我最好的姐妹,在她之前,從未有人如此待我好,事事替我擔著。”
梨落帶著惋惜之色,冷笑道:“後宮之中,哪有什麼姐妹,不過都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罷。仔細想想,若不是因為蘭才人,蕙馥苑的那位能落魄至此麼?只要有她在,娘娘怕是永遠都越不過她去。”
聽至最後一句,弄月只覺毛骨悚然,那冰涼徹骨的疼痛漸漸從心底深處溢漫出來,似要融到血肉裡去。
那個夜色裡磊落分明的男子,那個於微光中盈盈淺笑的男子,那個會溫柔笑語問:“你唱的是什麼曲子?”的溫潤男子,那個她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讓他回心轉意的男子,如今又要棄自己而去麼?
還是,從來就未曾擁有過。
她緊攢著拳頭,指甲戳入肉中,緋紅一片。她手上忽而一鬆,掌心素帕隨即迎風飄走,梨落要去撿,弄月卻道:“算了,她既什麼都有了,不過丟塊素帕又能怎樣?我們回去。”
梨落不敢忤逆,忙恭謹道:“是。”
莫蘭陪著趙禎行至福寧殿後,卻沒有回如意院,而是穿過暴室,往仁明殿去。因趁著出了大太陽,來借閱書冊的朝臣又少,仁明殿司籍尚宮便下了令,讓宮人將藏在殿中隱蔽處,平日未怎麼拿出來用的書冊、竹簡皆般至院中炙曬。
子非正忙得腳不沾地,她如今身姿羸弱,也不似先前有精氣神,搬起東西來,實為吃力。她見莫蘭含笑立於月洞門處,忙將手中事務拋了,迎過去先規矩行了禮,才樂道:“你怎麼來了?”
莫蘭心中千言萬語,卻半句也不能說,不由泛出酸楚,道:“就是過來看看你,你若是忙,我就先回去。”
子非忙道:“別啊,我再過會子就忙完了,你等等我。”
旁側還有許多宮人在忙碌,皆遙遙欠了欠身,莫蘭亦是頷首微笑。莫蘭不敢站在院中,畢竟時有朝臣出入,她如今身份不同,倒易惹閒言碎語。
她朝子非道:“我去房中等你。”
子非從袖袋中拿出鑰匙,遞與她道:“我馬上就來。”
莫蘭熟門熟路,徑直往宮人院子去,行自她原先住處門口,不由得停了停。想起自己在仁明殿的日子,恍若昨天。
門上並未上鎖,微敞著縫,她不禁伸手推了推,只聽門上“吱嘎”一響,裡頭隨即傳來溫和的女聲,道:“是綠姐姐麼?大冷的天,我的衣衫竟都溼透了,你等等我,馬上就換好了。”
她的語氣平靜而安和,倒有幾分現世安穩的意味。莫蘭不忍擾了她,帶了帶門,穿過院子,攜著清秋往子非房中去。
子非房中依舊簡潔而晦暗,宮人的房間麼,總好不到哪裡去。
屋中逼仄,不過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鋪排得整潔素淨,桌上用土罐子插著幾枝臘梅,紅豔豔的綻放著,倒使房間不至太過沉悶。莫蘭無地可坐,遂半倚在床檻上,見床頭放著未打完的絛子,一時無事,隨手就做了起來。
清秋在一側瞧著,笑道:“才人的手真巧,又會刺繡,又會針灸,還會寫字,連打起這絛子來,也是又快又好。”又問:“不知這幾樣中,才人最愛做什麼?”
莫蘭手上不停,仔細想了想,道:“除去寫字不太喜歡,刺繡和針灸倒想好好研習。”
清秋道:“奴婢見過才人給官家繡的鞋襪,倒覺文繡局的繡娘只怕也不及您技藝精巧。”
莫蘭笑道:“我未進宮時母親就仔細教導過女紅之術,入了宮又跟著先太后讚賞有加的吳大娘子學,若是差了去,豈不給師傅丟臉?”
清秋搬了小凳子坐在床邊下,仔細瞧著莫蘭打絛子,見她妙手如花,不覺欽羨不已,也暗暗默記著技法。因房中未燒炭火,又陰溼寒冷,不過一會,莫蘭手上就凍得麻木,忙放了絛子,抱著手爐子取暖。
遠遠就聽見子非的笑聲,頃刻間,子非已領著兩名宮人行至廊下,只聽子非笑道:“她們聽說你來了,硬要過來請安,我也不好相攔。”說著,兩名宮人已俯身下去行禮,莫蘭忙請她們進來,笑道:“來得正好,我也惦念著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