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忙躬身道:“奴婢不敢。”
楊美人扶了扶頭上的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步搖,嬌聲道:“我剛剛在凌虛亭賞雪,將狐狸毛風領子忘在那裡了,你能幫我去尋回來麼?”
莫蘭為難,卻也不敢不同意,只好恭謹道:“是。”
凌虛亭離福寧殿倒不很遠,只是那裡處在花園中間,不算是宮道,故甚少有人去,自然也無人掃雪了。路途雖短,卻步步艱難。待莫蘭撐著紙傘,走至亭中時,卻哪裡有什麼毛領,連枯葉也不見一片。她又往亭子周圍四處尋了一遍,依舊什麼也沒有,所到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無奈折回殿中,還未開口稟告,只見楊美人手中持著茶盞,狠狠往朱牆上摔去,碎開的瓷片四處飛濺,莫蘭躲猶不及,被瓷片刮在臉上,血一下子流了半臉。莫蘭尖叫一聲,用手捂住,還未反應,殿外已湧進七八名宮人。
楊美人道:“這個奴婢怎麼笨手笨腳的,也不知在御前是怎麼伺候。”
莫蘭剛剛迎著風雪走了半響,本已冷得發抖,血液都像是在倒流,手腳都是木木麻麻的杵著。見楊美人如此說,未等她辯解,就被宮人一腳踢跪在地上。殿中鋪著厚厚的地毯,本該是軟軟的,只是細密的羊毛中間佈滿了碎瓷片,深深扎入她的膝蓋中,她本能叫了聲“疼”,又要從地上站起,卻被宮人死死壓住。
楊美人的貼身侍女深得其意,走至莫蘭面前,先卯足了氣力甩了兩巴掌,打得她腦子都昏了。
莫蘭臉上的傷口似被撕裂開了,兩頰火辣辣的疼,像燒起來了一般。
侍女狠狠道:“在美人面前也不小心著伺候,你雖是御前的女官,卻也不能如此囂張,待官家回來了,美人必要稟明官家,好好懲戒你才是。”說完,便要吩咐人將莫蘭拖出殿外,跪到雪地中去,不想,宮人們還未動手,卻見莫蘭腹痛難當,唇色發紫,呻吟著跌倒在地上,兩腿間已淳淳流下鮮血。
莫蘭神思恍惚,全身發顫,她痛得再也說不出話,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抽離了身體。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打溼了她的鬢髮。
她知道,孩子走了。
這個從天而降,匆匆而來的孩子,這個她懷疑了很久,揣測了很久,也未敢確認的孩子,終於還是沒有保住。
有很多次,她都想告訴他,告訴他,自己可能有了他的孩子。他那麼想要的皇子,正奇蹟般孕育在她的腹中。可是,每當她要開口時,他都會冷冷的背過臉去,不看她,不想看她。他的眼神冰冷刺骨,讓她開不了口。她害怕,萬一,萬一她沒有猜對,萬一她根本沒有懷上孩子,他會不會更加憤怒,會不會永遠不再理她。
門外隱隱傳來腳步聲,紛沓而至,她漸漸失去了意識,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楚,終於,只剩一片混沌。
旼華遠遠就聽見福寧殿中有喧鬧之聲,待走進殿中,看見莫蘭歪躺在地上,雙眼緊閉,面色發白,下身血流不止,不禁暗暗一驚。
她雖未經世事,但後宮之中明爭暗鬥、爾虞我詐,她從小耳濡目染,心中再清楚不過。她曾親眼見過大娘娘小產,正是這副情形。
她極早前就隱約知道莫蘭與趙禎間的關係非比尋常,只是並未點破。如今見到莫蘭如此,心中一下明白了。她小時不喜歡父皇的寵妃,長大後不喜歡趙禎的嬪妾,可是,當她看見莫蘭躺在血泊中,眼中的淚水竟然噴薄般湧出,她奔過去蹲在旁側看著她,卻不敢抱她,生怕只是稍稍一動,莫蘭就會痛徹心扉。
旼華怒瞪了楊美人一眼,楊美人還不知畏懼,惡人先告狀,辯解道:“這奴婢做事不利落,我不過想懲戒懲戒她,不想……”話還未完,旼華已喚了緋煙殿的貼身宮人來,旼華知道,這種時候,只有自己的人才可以相信。
她不理會楊美人,只對貼身宮人道:“你去凝輝殿把官家請來,記住,無論如何也要把他請來,就說……”她頓了頓,望了一眼痛得面部扭曲的莫蘭,彷彿感同身受,連語氣也愈發哀痛道:“就說莫蘭小產了。”說完,又拿出公主威嚴,厲聲道:“若這點小事也辦不好,就別留你的狗命了。”
內侍唯唯諾諾應了,連傘也不及撐,只戴了頂雪帽,往凝輝殿奔去。
楊美人聽見“小產”二字,頓時神魂俱裂。若是小產,憑著莫蘭與官家的關係,定是官家的龍脈了!她年紀輕,又入宮不久,從小到大一直被父母養在深閨,如何見過此等世面。看見莫蘭流紅的時候,她甚至還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她跌坐在凳上,連旼華宣了太醫,將莫蘭抬回住處也不知道,只愣愣跟在人群后,驚慌不已。上次臨冬小產,官家是如何對待馮賢妃的,闔宮皆知。她本就只是美人,若是再降位階,只怕與宮女無異。
趙禎正在凝輝殿與大臣議事,他倚著龍首端坐在位上,朝臣皆位列兩側,盤膝坐於地底軟墊上。凝輝殿是重地,早在太宗年間就下旨,令閒雜人等不能出入。
公主的內侍已行至殿門口了,卻被親軍侍衛攔住,根本進不來凝輝殿。他記得公主最後的那句狠話,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絲毫不敢怠慢,插科打諢的與那些侍衛細細磨著嘴皮子。那些侍衛都是御前當值的,哪裡是能通融的人,總是冷冰冰的驅趕他。
內侍垂頭喪氣,正要回去搬救兵,才見有個娘子從旁殿小閣中捧著茶出來,忙大聲喊道:“夏芷娘子,夏芷娘子。”
夏芷在茶房裡煮了新茶正要捧上殿去,聽見有人喚她,又見是公主身邊的親侍,忙冒雪迎了上去,客氣道:“你有何事?”
內侍“哎呦”一聲,拍了兩腿,喘著氣,尖著嗓門道:“公主讓我來稟告官家,說莫蘭小產了,此時正在福寧殿。”
夏芷一聽,嚇得手中的茶壺都掉了,摔在地上“砰”的一響。她顧不得收拾,急忙走到大殿,見周懷政在廊下待命,心想福寧殿大小事務,自然是瞞不過周大監的,於是在他耳側,將公主內侍說的話一字不差的跟他細說了。
周懷政也是一驚,不敢怠慢,忙從旁側步入殿中,悄悄兒往趙禎耳邊說了。殿中朝臣眾多,正在商議西夏國新任繼主元昊的封賞之事,忽見內侍與官家接頭交耳,紛紛觀望,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趙禎一聽,以為聽錯了,又問:“你說是誰?”
周懷政又輕聲複述道:“是御前的莫蘭娘子。”
仿若是尖銳的刺刀狠狠的剮在胸口上,連皮帶血的撕下來。他眼中露出沉痛之色,想要說句什麼,卻被堵在喉口上,吐不出聲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