旼華惶恐了。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惶恐。
她記得第一次遇見趙慶時的情形,那日下著大雨,她不知何故生起氣來,將父皇的寵妃推倒在泥水中,父皇大怒,將她狠狠責罵了一頓。她哭著獨自往御花園中跑,渾身都淋透了,瑟瑟發抖蹲在樹蔭下哭泣。
趙慶就是在這時出現的,他撐著一把油紙傘,她甚至還記得紙傘上的紋案,是幾株蒼勁有力的曲竹。他穿著緋紅長袍,頭束冠玉,從雨霧中緩緩走來,輕聲問她:“我認得你,你是緋煙殿的旼華公主,你要躲到我的傘下麼?”
不過是如此,就愛上了他。
有時候,是你在園中吟唱,我正巧聽見了你的歌聲。有時候,是你在那裡蕩著鞦韆,我恰巧看見你燦若繁花的笑靨。有時候,是你跌倒在地,我無意路過,扶起了你。愛情並不都是驚心動魄、撩人心魄,很多時候只是因為一件小事。
旼華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心動,她是大宋最尊貴的公主,全天下又有何人能配得上她。可是蘇且和在雪中扶起她的那一霎那,她竟然心動了。
那種久違的感覺,讓她害怕,讓她惶恐。她本能的退卻,推開他,她用密實堅厚的心牆將自己圍住,讓自己萬堅不摧。
天空紛紛揚揚的飄起了小雪花,周懷政疾步跑了過來,“官家,公主,瞧著又要下大雪了,請移駕回殿。”
趙禎反有了興致,溫聲道:“朕想走一走。”
周懷政跪在雪水中,垮著臉哀求道:“官家,您可饒了奴才吧,若是龍體受寒,太后怪罪下來,奴才可吃不了兜著走。”
趙禎不理睬他,沉聲道:“你往一邊待著去,不然,朕現在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著,朝旼華道:“要不要去花園那邊走走?”
旼華神思不定,恍恍惚惚應了一聲,跟隨在趙禎身後。
兩人各自想著心中事,一路寥寥無語。
趙禎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又到了槐樹下,大雪天裡,樹光禿禿佇立在雪中,風一吹,枯枝上搖搖蕩蕩落下積雪來。他抬眼望去,眼到之處正是莫蘭住所的後牆,只見窗扇緊閉,雕花橫杆上撲滿了白雪。
寒風凜冽,夾著雪粒子,越吹越大,颳得人眼都撐不開。旼華終是熬不住了,跺腳道:“六哥哥,咱們還是回殿中去吧,好冷。”
趙禎回過神,轉頭看著旼華,見她臉上被凍得紅撲撲的,縮在雪帽中,黛眉微蹙,噘著小嘴,彷彿還是七八歲會用石子打妃嬪的頑皮小娘子,他禁不住笑了笑,伸手幫她整了整雪帽和兔毛風領,攬著她的肩膀,替她擋著風,一步一步踩在雪中,像小時一般,護著她疼惜她,漸漸走向歸途,好像心也安穩了。
莫蘭已有四五日未見過趙禎,小腹時時鎮痛,又犯惡心,也不敢和旁人說,只悄悄捱著。又去看過幾次子非,見竟有醫女在幫她診治,面色也好了許多。
原來那日之後,趙禎便下了令,往禁宮西北隅新置保壽粹和館,作為專養患疾宮人之所。又從御藥院專門撥出十餘名醫女,或謹守於館中待命,或走往各處宮殿為患疾宮人診治。
聖旨傳遍闔宮,宮人聞之,皆奔走相告,深感皇恩浩蕩。
連下了十餘日的大雪,亭臺樓閣之上皆積滿了厚厚的白雪,宮人們日夜剷雪,也只能清掃完上位們經常行走的幾條宮街,若是稍稍偏遠些,就只能讓臨近的殿宇自行遣人處理。因太后胃口不好,日日唇乾口燥,又不肯因此服藥,旼華想親自做些藥膳給太后吃。
論起吃食,旁人她都不信,只信莫蘭。
莫蘭聽旼華說了,又問了太后症狀,沉思片刻,便道:“不如給太后做麥門冬飲罷。用麥門冬、半夏、人參、甘草與粳米、大棗共煮,可滋養肺胃,降逆和中,味道也還算甘甜,是《金匱要略》裡的方子。”
旼華笑道:“你連醫書也瞧過?”
莫蘭恭謹道:“先前在仁明殿當值,閒來得空時,想著福壽最為重要,便學著醫書記了些保養之法。其實,公主若想知道這些,問御醫更為妥當。”
旼華拉住莫蘭的手,親熱道:“問他們,開出來的東西又苦又澀,太后哪裡肯吃?”頓了頓,似想起了什麼,先“哎呀”一聲,才道:“我來福寧殿,本是給六哥哥送七翠羹的,問起你那飲子來,差點給忘記了。他既在凝輝殿論事,我將東西送去,回來再問你麥門冬飲的煮法。”
莫蘭依著規矩要隨公主出殿,“奴婢先回奉茶司,公主若回來,再遣人喚我便是。”
旼華善心大發,攔著她道:“你就在殿裡頭待著吧,我去去就回來,這裡燒了地龍,多暖和啊。”莫蘭仍然不肯,旼華又道:“若是我回來,見你不在殿中,可要生氣的。”說完,便領著儀仗去了凝輝殿。
莫蘭一人在福寧殿中待著,她多日不在御前伺候,見御桌上放著趙禎平日裡常用的筆墨紙硯、奏章、書冊、環佩等等物件,於是細細拿在手中把玩,知道是他用過的,也覺親切。
想起那日他在殿中輕聲跟她說:“莫蘭,你替朕生個皇子罷。”音容猶在耳側,歡喜她依然能感覺得到。她靜靜立在殿中,仔細瞧著裡面的擺設物件,皆是柔情。又見御桌上胡亂擺著半堆書冊,自從在仁明殿當過值後,她便見不得書本亂放,此時手上又無事,便拾起那些書冊一一按序放入書架之中。
正在忙碌間,忽聽見身後傳來悅耳之聲,緩緩道:“官家既不在,怎會有奉茶的奴婢獨自呆在殿中?看來御前的內侍們都是皮毛髮癢了。”
莫蘭忽聞人聲,嚇了一跳,忙轉身請安,解釋道:“旼華公主命奴婢在此處等候她。”
楊美人眉一挑,笑道:“原是如此,我還當你是擅自闖入殿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