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穿著竹青色對襟長紗宮裙,從亮處緩緩走來,裙襬微拂,溫婉淺笑。她穩穩端著漆盤,盤中放有耀州窯影青梅單柄執壺與天青釉茶盞。她身後跟著幾名慈寧殿宮女,亦端著同樣物件。莫蘭聽見趙禎問話,收斂了神色,恭謹道:“沈三如娘子叫奴婢來慈寧殿,送官家愛吃的茶葉。在茶水房時,恰巧聽聞宮人們說官家要喝茶,她們見奴婢是奉茶司的人,便遣了奴婢上前伺候。”
趙禎眉頭舒展,含住笑意道:“將茶呈上來罷。”
莫蘭託著漆盤走至帝前,放在御桌上,輕巧倒了茶,正要遞予趙禎,卻被立在旁側的臨冬伸手接了去。她斜睛瞟著莫蘭,似笑非笑,使人寒意四起。
眾妃嬪不知內裡,面上都是淡淡,只李美人卻再明白不過。剛剛那宮女一進殿門,官家就變了樣子,眉間喜色難掩。她又仔細打量了莫蘭,覺她身姿雖不錯,卻遠不及臨冬容貌美麗,翩若驚鴻,更覺憤憤不平。
趙禎是最注重宮規體制的,臨冬雖深得他心,平日也很偏愛,卻不能容忍她逾越宮規。念她年輕持寵,不願拂了她的面子,遂低沉道:“按著品階,該是馮賢妃伺候才是。”臨冬臉上一滯,見妃嬪們都瞧著她,臉上似有嘲笑,一時心焦,手上不穩,將滾燙燙的茶水往莫蘭身上潑去。
莫蘭本能的往後退,可滾水還是淋在了她的腿上,頓覺疼痛難忍,滾燙燙的似烤在火上,又不敢當眾掀開裙子,只好任由紗裙裹著滾水緊貼在肌膚上。
茶杯砸地,摔成碎片,殿中人皆唬了一大跳。
趙禎顧不得禮儀,倏然從位中坐起,臉色大變,正要相詢,卻聽殿中有人驚呼一聲,快步走至莫蘭身前,急切切問:“莫蘭,你還好麼?”
莫蘭勉強笑笑,不想失儀,強忍著痛道:“沒事。”
弄月不顧殿前失儀,跪至地上,將莫蘭裙襬輕輕撩起,見小腿上紅通通的,已經生出小水泡,她幾乎要哭了,小聲責道:“都起泡了,還說沒事!”
莫蘭將小腿往後縮了縮,一時痛得說不出話。
趙禎見她臉上眉頭微皺,只覺心疼,正要不顧禮儀過去檢視,卻聽跪在旁側的妃嬪道:“官家,請宣醫女過來為她診治,不然只怕傷口會潰膿。”
弄月眼含淚珠,甚是哀傷。
趙禎看著莫蘭,急道:“要不要宣醫女過來?”她也正看著他,勉強擠出笑意道:“奴婢並不礙事,擦點藥便好了。”言語之間,倒像是安慰趙禎。
妃嬪們早有聽聞,說官家對御前宮人頗為愛惜,今日見了,才深有感觸,若是做不得寵的妃嬪,還不如做御前女官來得尊嚴有臉面。趙禎知道莫蘭不願大肆聲張,以免闔宮議論,遂吩咐道:“你下去休息吧。”
弄月從地上站起,一齊道過福,才扶著莫蘭道:“請官家允許臣妾送她回住處,妾為宮人時,常蒙她照顧,此時也不能不顧她。”
趙禎點頭應允,弄月謝過恩,扶著莫蘭出去。
臨冬深知其中曲折,又瞧著剛剛情形,知道趙禎心中確有張莫蘭,趁著官家還未發火,忙先請罪道:“官家,是臣妾魯莽了,請官家恕罪。”
趙禎皺眉看了她一眼,先前見她恃寵不遵宮規,心中已有芥蒂,又見她失手燙了莫蘭,更覺嫌煩,沒好氣道:“你下去吧,讓賢妃過來伺候。”
眾妃嬪見官家駁了臨冬面子,都暗暗欣喜。
賢妃聽官家喚她,忙上前侍候,又命宮人將碎碗收拾了,奉上新茶來。趙禎心中惦念莫蘭,全無心思品茶,與妃嬪們閒話幾句,便起身往太后寢殿去。
官家走後,賢妃品階最高,她心中得意,暗諷臨冬,“咱們後宮嬪妃謹守本分、規矩才是正經,若是仗著聖寵失了分寸,惹得官家生厭,倒是得不償失。”
臨冬聽了,銀牙暗咬,不肯遷讓,冷笑道:“賢妃說得倒是有理,但若沒有聖寵,只憑著品階地位才能在御前侍奉一二,遲早連著位份也要沒了。”說著,捏起茶杯輕抿一口,滿臉怡然自得。
賢妃氣得說不出話來。
趙禎出了後殿,喚來周懷政,令他親去翠微閣送御用的燙傷藥膏給莫蘭,雖叮囑了好些話,猶覺不放心。吃過晚膳,請太后吃過藥,見她沉睡,又有靜姝與旼華在一側侍候,才換了便裝,領著蘇且和,悄悄往翠微閣看莫蘭。
弄月幫莫蘭敷好藥,又說了一下午的話才走,末了又失落道:“若比起我這樣沒有恩寵的妃嬪,倒不如你在御前伺候,還能使官家另眼相待。”
莫蘭怕她多想,“官家日日喝我們泡的茶湯,自然比旁人多幾分關心。”頓了頓,見她滿臉落寞之色,又寬慰她道:“奴婢終歸是奴婢,比不得才人娘娘尊貴體面,您該寬心才是,別隻是傷情,損了身子。”
送走弄月,天色已黑,莫蘭換了素白寢衣,脫了襪子,捲起褲腳,將受傷的小腿搭在床檻上,坐在床頭就著燈納鞋底。因敷著藥,清清涼涼的裹著傷口,雖然疼痛卻也承受得住。窗外夜風摟著花香襲來,不冷不熱的,頗為受用。
屋中寂靜無聲,偶有蟲鳴蛙叫聲傳來。忽聽外屋咯吱一響,在黑夜中甚是嚇人。莫蘭以為是弄月回去忘了栓門,被風吹開了,忙要下床去看,卻見外屋轉進一人來,那人穿著褐色長袍,頭戴冠玉,見她正在穿鞋,忙大步過去將她扶住,皺眉道:“別亂動,免得碰到傷口。”
莫蘭頗為驚異,“你怎麼來了?”
趙禎扶她坐下,小心搬起她的腳放入床上,見她一雙腳踝晶瑩剔透,秀氣可愛,惹不住多瞧了幾眼。
莫蘭將腳踝往薄被中縮了縮,羞紅了臉道:“太后好些了麼?”
趙禎這才順著床檻坐到莫蘭身側,滿是擔憂,“這幾日可以吃些流食,燒也退了,還需多多休養幾日。”又握住莫蘭的手,柔聲道:“你還疼麼?”
窗外晚風吹進屋來,將床簷上掛的宮穗子吹得飄飄浮浮,莫蘭眼底溢位歡喜來,笑笑道:“我是個丫頭婢子,哪有那樣嬌貴,塗點藥,過個兩三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