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通說:“臣與吳三桂都是前朝防備滿洲大將,蒙受先帝特恩,同時封伯。只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順應運龍興,故於千鈞一髮之際,決計棄暗投明,出居庸關迎接義師,拜伏陛下馬前。吳三桂世居遼東,對內地情況不明,所以至今對歸誠陛下一事尚在舉棋不定,這也情有可原。但說他投降滿洲,實無此意。半年以前,因關外各地盡失,寧遠孤懸海邊,北京城中曾有謠言,說他投降滿洲。他為著免去朝中疑心,請求將父母和一家人遷居北京。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都在陛下手中,成為人質,怎能會投降滿洲?以臣看來,他目前只是因為世為明臣,深受明朝國恩,不忘故主,加上將士們議論未決,所以他尚在猶豫。請陛下稍緩數日,俟他與關寧文武要員商議定了,縱然不能親自來京,也必會差一二可靠官員恭捧降表前來。”
“他自己不能來麼?”
“東虜久欲奪取山海關,打通進入中原大道。如今滿洲人已經佔據寧遠及周圍城堡,與山海關十分逼近。吳三桂聞知滿洲人調集兵馬,又將入犯。他是關寧總兵,身負防邊重任,自不敢輕離防地。”
“你們帶去他父親吳襄的家書,勸他投降大順,情辭懇切。他沒有給他父親回一封書子?”
“臣離開山海關時候,吳三桂因關外風聲緊急,忙於部署防虜軍事,來不及寫好家書。他對臣與唐將軍說:二三日內將差遣專人將他的家書送來北京。”
李自成對張若麒與唐通的忠心原來就不相信,欽差他們去山海關犒軍和勸降也只是為著他們與吳三桂曾經共過患難,想著他們可以同吳三桂深談,而他們也願意受此使命,為大順立功。經過此刻一陣談話,李自成不但知道他們沒有完成使命,而且對他們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見宋獻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詢問,卻忍不住又問一句:
“唐將軍,吳三桂負隅頑抗的心已經顯明,但孤仍不想對他用兵。你不妨直言,他可曾說出什麼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請恕臣未能完成欽命之罪。吳三桂不忘明朝,自然會有些非非之想。臣不敢面瀆聖聽,有些話臣已向宋軍師詳細稟報,請陛下詢問軍師可知。”
宋獻策趕快站起身來,含著微笑說:“吳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懇求。雖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為怪,容臣隨後詳奏。二位欽差大人日夜賓士,十分鞍馬勞累,請陛下允許他們速回公館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詢之事,明日再行召見。”
李自成明白軍師的意思,隨即改換了溫和的顏色,向張若麒與唐通說道:
“二位愛卿連日旅途勞累,趕快休息去吧。”
張若麒與唐通都如釋重負,趕快跪下叩頭,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張若麒與唐通從文華殿退出以後,臉上強裝的溫和神色很快消失,望著宋獻策和李巖問道:
“對吳三桂的事,你們有何看法?”
李巖望一望宋獻策,跪下回答:“陛下,以臣愚見……”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議事。”
李巖叩頭起身,重新坐下,接著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不肯投降,決意據山海關反抗我朝,事已顯然。但是他自知人馬有限,勢孤力單,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誠,也不敢公然為崇禎縞素髮喪,傳檄遠近,稱兵犯闕。他已經知道多爾袞在瀋陽調集人馬,將要大舉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時日,等待滿洲動靜,坐收漁人之利。臣以為目前最可慮的不是吳三桂不投降,而是東虜趁我大順朝在北京立腳未穩,大舉南犯。滿洲是我朝真正強敵,不可不認真對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對李巖輕輕點頭,立刻命殿外宮女傳諭李雙喜叫汝侯劉宗敏和丞相牛金星速來文華殿議事。
劉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順門上,憑窗觀看演禮。他們都是平生第一次觀看大朝會禮節,自然是頗感新鮮。但是因為皇上遲遲未來,設在他們中間稍前的龍椅空著,所以他們一邊觀看演禮,一邊記掛著皇上召見張若麒與唐通的事。劉宗敏在惦記著欽差去山海關勸降的事,同時又考慮到不得已時同吳三桂作戰的許多問題。牛金星畢竟是文人出身,對將會發生的戰爭雖然也不免擔心,但是更想著不會打仗,吳三桂會投降大順。由於這兩位文武大臣在觀看演禮時的心態不同,所以牛金星始終是面露微笑,那神情,那風度,儼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而劉宗敏始終是神色嚴峻,心頭上好像有戰馬奔騰。
與左順門隔著皇極門和午門之間的寬大宮院,竇妃率領一群宮女悄悄地站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右順門的窗子緊閉,竇妃和宮女們都將窗紙戳破小孔,用一隻眼睛向外觀看。那從丹陛下邊分兩行排列到內金水橋的皇帝儀仗,首先映入她們的眼簾,隨即她們看到文武百官在細樂聲中依照鴻臚鳴贊,御史糾儀,按部就班,又按品級大小,在丹墀上邊站好。忽然,有四個文臣,身穿藍色方領雲朵補子朝服,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極門東山牆外出現,引導一個由四個太監抬著的空步輦,後邊跟隨著幾個隨侍太監,轉到皇極門前邊,步輦落地。丹墀上和丹墀下兩班樂聲大作。當步輦出現時,鴻臚官高聲鳴贊,百官在樂聲中俯伏跪地,不敢抬頭。隨即那倒退而來的四個文臣和八個隨侍的太監好像扈送著聖駕,進入殿內。百官依照鴻臚官的鳴贊,三跪九叩,山呼萬歲。身邊的一個宮女驚奇地向竇妃小聲問道:
“娘娘,怎麼那四個文臣步步倒退?”
竇妃說道:“這叫做御史導駕。真正大朝會,聖駕先到中極殿休息,然後有四位御史前去請駕出朝。聖駕秉圭上輦,御史們走在輦前,步步後退而行,叫做導駕。”
演禮繼續進行。竇妃卻將視線移向正對面的左順門樓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御座始終空著。她已經命宮女問過在樓下伺候的武英殿太監,知道坐在御座左邊的身材魁梧的武將是劉宗敏,右邊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還沒有親自觀看演禮,此是何故?
又過了一陣,她看見分明是雙喜將軍來到左順門樓上,向劉宗敏和牛金星說了一句什麼話,這兩位文武大臣登時起身,隨雙喜下樓而去。竇美儀的臉色一寒,不覺在心中驚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自從成了新皇帝的妃子以來,她完全將自身和一家人的命運同大順朝的國運拴在一起了。現在一看見劉宗敏和牛金星匆匆地下了左順門樓向東而去,她無心再觀看演禮,便默默對王瑞芬一點頭,率領宮女們下了右順門樓,回仁智殿的寢宮去了。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極門隆重演禮這樣的大事,文臣們怎可如此思慮不周,竟讓太監們在鼓樂聲中簇擁著空輦上朝,多不吉利!
第二十七章
劉宗敏和牛金星在李自成面前坐下以後,從皇上的臉色上已經明白了唐通和張若麒沒有從山海關帶回好訊息,劉二虎曾經探得的訊息果然確實。原來劉體純向李自成密奏的吳三桂和滿洲兩方面的情況,宋獻策和李巖已經在昨夜分頭告訴了劉宗敏和牛金星。為著不影響大順軍心和北京民心,劉體純所探知的訊息還沒有向他們之外的任何人洩露。直到現在,在李自成身邊的吳汝義和李雙喜都不清楚。從昨夜聽到宋獻策告訴的探報以後,劉宗敏因為身負著代皇上指揮大軍的重任,所以比牛金星更為操心目前局勢,單等著唐、張今日回京,報告吳三桂的真實態度,然後迅速同皇上決定大計。儘管還沒有同皇上和牛、宋等人共同商議,但是他心中認為必須一戰,並且已經考慮著如何打仗的事。
牛金星昨夜同李巖談話以後,心中也很吃驚,但是他沒有想到戰爭會不可避免。他總覺得,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已經成為人質,寧遠已經放棄,關外城堡盡失,只憑山海孤城,既無退路,又無後援,目前大順軍威鼎盛,他如何敢不投降?他降則位居侯伯,永保富貴;抗命則孤城難守,全家有被誅滅之禍。牛金星直到此時,仍然認為吳三桂決不會斷然拒降,不過是討價還價而已;只要給他滿意條件,等北京舉行了登極大典,天命已定,吳三桂的事情就會解決。但是當他看見了李自成的嚴峻神色,他的心裡突然涼了半截。
李自成望著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昨日劉二虎在武英殿面奏吳三桂無意投降,在山海衛加緊做打仗準備,又說東虜調動兵馬,勢將乘我在北京立腳未穩,大舉南犯。孤認為情況險惡,出我們原來預料,所以命獻策和林泉兩位軍師連夜將情況告訴你們。只是須要今天聽到唐通、張若麒的回奏,孤才好同你們商議個處置辦法。”
劉宗敏問道:“張若麒與唐通剛才如何向皇上回奏?”
李自成說:“同二虎探得的情況一樣,吳三桂不願投降,決定頑抗。如今他沒有公然為崇禎帝、後發喪,也沒有馳檄遠近,公然表明他與我為敵,只是他擔心實力不足,意在緩兵,等待滿洲動靜。目前這種局勢,兩位軍師看得很透。獻策,你說說你的看法。”
宋獻策對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張、唐二人昨晚住在通州,天明以後趕到北京,不敢回公館,先到軍師府休息打尖,將奉旨去山海衛犒軍與勸降之事,對我與林泉說了。隨後我們帶他們進宮,來到文華殿,將吳三桂的情況面奏皇上,正如皇上剛才所言。在軍師府時,我詢問得更為仔細,按道理;吳三桂接到我皇諭降的書信與犒軍錢物,應有一封謝表。他知道北京將於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他縱然不親自前來,也應差遣專使,恭捧賀表,隨唐通來京,才是道理。然而這兩件應做的事他都沒做,只是口頭上囑咐欽使,說他感激李王的盛意,無意同李王為敵。至於降與不降的事,他推說他手下的文武要員連日會議,意見不一,使他不能夠在頃刻中斷然決定。他還對他們說道,自從錦州、松山、塔山、杏山等地失陷以後,他率領遼東將士堅守寧遠孤城,成為山海關外邊的惟一屏障,全靠他手下數萬將士上下齊心,如同一人。近來原是奉旨入關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禎皇帝殉國,全軍痛心。他若斷然降順李王,恐怕遼東將士不服,所以他請求稍緩數日,容他與手下的文武們繼續商議投降大事。”
劉宗敏罵道:“他媽的,這是緩兵之計,故意拖延時間!”
牛金星接著向皇上說道:“請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吳三桂必降無疑,不意他憑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轉向宋獻策和李巖說道:“吳三桂沒有差專使捧送降表來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軍厚賜,也不叫我朝使者帶回一封書子以表感謝,殊為無禮!”
李巖回答:“此事,我問過二位使臣大人,據他們言,因吳三桂聞知東虜正在調集人馬,準備南犯,他忙於部署軍隊,確保關城重地,所以對皇上犒軍之事來不及修書申謝。至於投降之事,他自己願意,只是手下文武要員,意見不一。至遲不過三五日,倘若關寧文武鹹主投降,而山海城平安無事,他將親自來京,不敢請求封爵,但求束身待罪闕下,交出兵權,聽候發落。他還說,在他來北京之前,將先給他父親寫來一封家書,稟明他的心意。當然,這些話都是遁辭,也是他的緩兵之計。”
劉宗敏問:“吳三桂要投降滿洲麼?”
宋獻策回答:“他另外有如意算盤。以愚見揣度,他目前還沒有投降滿洲之意。”
劉宗敏恨恨地說:“他媽的,他打的什麼鬼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