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竇美儀重新在御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濃情厚意,恩愛狂熱時仍如往昔。她確實希望趕快懷孕,為皇上早生皇子。但是她畢竟是深受禮教薰陶的女子,新近脫離處女生活,而與她同枕共被的是一位開國皇帝,非一般民間夫妻可比,所以她在枕蓆間十分害羞,拘謹,被動,只任皇上擺佈,自己不敢有一點主動行為。但是她心細如髮,敏感如電。她深知道皇上雖然貴為天下之主,但畢竟是個人,是她的丈夫,在御榻上他和常人一樣。今夜她常常從皇上的一些漫不經心的細微動作中,從他的偶然停頓的耳邊絮語中,感到他的心事很重,異於往日。她不敢詢問一句話,只是在心中問道:
“初六日就舉行登極大典,明日皇極門演禮,難道還有什麼大事使皇上心中不快?”
玄武門上響過了五響報更的鼓聲以後,竇美儀和李自成幾乎是同時從枕上醒了。前兩夜李自成因為國事煩心,沒有讓竇妃陪宿,總是不待玄武門的五更鼓響便猛然醒來,而當第一聲鼓聲傳來時他已披衣坐起,不待呼喚,那四個服侍他穿衣和盥洗梳頭的宮女立刻進來。這情形獨宿在東暖閣的竇美儀十分清楚,因為她醒得更早,這時正由宮女服侍,對著銅鏡晨妝。儘管因為偶然獨宿,感到被皇上冷淡,不免妄生許多疑慮,只怕常言道“君恩無常”,但又敬佩皇上不貪戀女色,果然不愧是英明的開國皇帝。但是今日早起,她卻是另一種心態。
今日她仍然像往常一樣,不到五更就一乍醒來,本應該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前回到東暖閣,梳妝打扮。然而經歷了兩夜的空榻獨眠,昨夜又回到了皇帝的御榻上,她倍感幸福。雖然醒來很早,卻有一種什麼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更仍有濃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沒有地炕,她側臥在皇上的懷中感到溫暖幸福。她將頭枕在皇上的一隻十分健壯的左胳膊上,當她想起身時,卻感到皇上的另一隻摟緊她的右胳膊並沒有放鬆的意思,她忽然在心中充滿幸福地想到白居易的詩句:“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不覺從臉上綻開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並沒有覺察竇妃的心思。他正在心情沉重地思慮著唐通和張若麒今日可能會帶來什麼訊息。他想著,原來沒料到的一次戰爭,恐怕不可避免;又想著進行大戰會有許多困難,但不打又不行。因為正思慮著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軍國大事,所以幾乎將竇妃忘了。
忽然從武英殿傳來了雲板兩聲,李自成和竇妃同時聽到,不覺吃驚。李自成將竇美儀輕輕一推,向外邊值班的宮女們問道:
“什麼事,快去詢問!”
竇美儀趕快下了御榻,隨便披好衣服,向東暖閣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御榻。有四個服侍穿衣、盥洗、梳頭以及整理御榻的宮女進來。
李自成又問道:
“王瑞芬在哪兒?什麼事敲響雲板?”
王瑞芬掀簾進來,向皇上說道:“奴婢來到!”隨即趨前幾步,雙手呈上一個小封,又說:
“這是李雙喜將軍親手交給奴婢的,請皇爺一閱。”
李自成匆匆拆開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張用行楷書寫的揭帖一看,忽然臉色一寒,跺了一腳,隨即將揭帖重新疊好,裝進小封,在心中問道:
“在北京城中駐紮著數萬大軍,竟出了這樣怪事!”
李自成左右的宮女們不知道夜間出了什麼大事,心中一驚,悄悄地交換眼色。李自成盥洗、梳頭和穿好衣服後,將御案上的揭帖揣進懷中,由幾個宮女侍候,大踏步往武英殿去。
竇美儀因為今早偶爾春宵貪眠,不曾像平日提前兩刻起床,所以現在還沒有打扮完畢。一個宮女在竇妃的梳妝檯前放一隻成化年制粉彩鳳凰牡丹瓷繡墩,上邊放一個厚厚的黃緞繡鳳軟墊,竇妃坐在上邊,對著銅鏡,讓一個有經驗的宮女替她梳頭。她的頭髮特別美,比兩個宮女合起來的頭髮還多。當她的頭髮打散時,可以一直垂到地上。此刻頭髮已經梳好了,宮女正在仿唐代宮中的髮型為她梳攏。她雖然不知道北京在夜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在皇上身邊的宮女們已經告訴她皇上拆開一個密封后臉色不好,還在金磚上跺了一腳。她也明白,皇上對前朝的太監很不放心,怕他們心懷故主,既要防備他們行刺,也防備他們竊聽機密。武英殿中一律由宮女侍候,也不準太監們進入仁智殿院中。夜間如果有重要急奏,李雙喜到武英殿西南角,即進入仁智殿院落的入口處,敲響雲板。在西廂房值夜的宮女接了急奏,交給寢宮的宮女頭兒王瑞芬,馬上轉呈皇上。看來這密封中所奏的必非小事,更非平安吉報。竇美儀已經鐵了心要做大順朝開國皇帝的一位賢妃,此刻她對著銅鏡,望著宮女替她梳攏頭髮、插上首飾和宮制鮮花,想到黎明前李雙喜敲雲板送來的一封密奏,想到近兩日皇上似乎有什麼心事,又想到吳三桂駐軍山海關尚未投降,不覺在心中問道:
“我大順朝的江山能坐穩麼?”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後,進入西暖閣,在龍椅上坐下,立刻將恭候在丹墀一角的雙喜叫進來,命宮女們迴避了。宮女都懂規矩,不僅在殿內的宮女全得退出,連站在窗外的宮女也得避開,絕對不許有人竊聽。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揭帖中所奏的兩件事你可知道?”
“約在四更時候,從軍師府來的一個官員到東華門遞進密封揭帖。適逢兒臣巡視紫禁城中警蹕情況,來到東華門內,遂將軍師府的官員放進東華門,問他知不知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說兩件事他都知道,將事情的經過對兒臣說了。”
“杜勳是怎樣被殺的?”
“昨夜一更多天,杜勳從朋友處吃酒席回來。他騎著馬,跟著兩個僕人打著燈籠。離他的家不遠,經過一個僻靜地方,四無人家,一片樹林,還有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廟。突然有幾人從樹影中跳出,攔住馬頭,用亂刀將杜勳砍死,又砍死了一個僕人,另一個僕人捱了一刀,拼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勳的腦袋,掛在小廟前的樹枝上,在小廟牆上寫了一句話:‘為先皇帝誅叛奴’。杜勳的家人很快到軍師府稟報此事。軍師府派兵前往搜查兇手,早已沒有蹤跡。”
李自成默默想道:“沒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李雙喜見他沒有做聲,接著說道:
“崇文門內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牆壁上,我一支巡邏隊在二更以後,看見有人在牆上貼出了無頭揭帖,說平西伯吳三桂不日將親率十萬精兵西來,剿除,剿除……”
“你只管明白地說!”
“那揭帖上說,剿除逆賊,恢復神京,為先帝后發喪,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江山。”
李自成問道:“什麼人敢這樣大膽?”
“巡邏隊看見揭帖,糨糊還沒有幹,可是貼揭帖的人沒看見。巡邏隊當即撕下揭帖,去首總將軍府稟報。劉爺下令,將附近住戶抓來了十來個男人,連夜拷問,沒人招供。劉爺下令全部斬首,將首級懸掛在無頭揭帖的地方。這些人正要推往崇文門內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軍師聞訊趕到,苦勸不要殺戮無辜,等天明後取保釋放,以安京師民心。父皇,兩件大事竟然如此湊巧,發生在同一個夜間!”
李自成是一個性格深沉的人,雖然他想得更多,卻沒有吐露一句,只叫宮女進來,吩咐傳膳。
簡單的早膳以後,李自成告訴竇妃說,他要先去文華殿召見大臣,然後去左順門樓上憑窗觀看演禮。竇美儀溫柔地含笑說道:
“可惜臣妾是個女子,要是身為男子,該有多好!”
李自成笑著問:“卿為何有這樣想法?”
竇妃說:“皇上的登極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備位後宮,既不能參與文臣之列,躬預盛典,跪拜山呼,連皇極門演禮的事也不能觀看,所以才說出此言,懇陛下恕臣妾無知妄言之罪。”
“這好辦,孤吩咐雙喜,右順門樓上不許兵丁上去,卿可率領宮女們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只是,不要開啟窗子,將窗紙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竇美儀喜出望外,立時跪下說道:“感謝皇恩!如此臣妾與宮女們皆可以大飽眼福!”
午門上的第一次鐘聲響了。鐘聲悠然傳向遠方,全體京城計程車民懷著不同的心情傾聽鐘聲,許多人悄悄地議論著李王即將登極的大事,也議論著吳三桂拒絕向大順投降,發誓要為崇禎帝、後復仇,恢復大明江山的事。從來就有一種奇怪現象,每次在時局發生重大變化時候,民間的訊息比官方的訊息又快又多,其中難免有許多謠傳,但有些謠傳在事後證明有可靠來源。在昨夜崇文門內出現無頭揭帖之前,就不斷有關於吳三桂決心興兵討賊的謠言,而且在北京東郊也發現了無頭揭帖,號召黎民百姓趕製白布孝巾,準備在吳三桂人馬到來時為崇禎帝后發喪。雖然發現的揭帖不多,但是透過庶民百姓的口,一傳十,十傳百,迅速地傳遍京城,猛然間攪亂人心。
除關於吳三桂要興兵打仗的謠言之外,還有大順軍在北京城內強姦和搶劫的事,愈傳愈多,真實訊息和誇大的謠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贓和縱兵姦淫的事本來就是京城百姓的熱門話題,如今每天都傳出新的訊息,傳言什麼侯、什麼伯、什麼大臣的家人到處張羅借貸,在已經交出若干萬兩金銀之後,於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難保。關於姦淫良家婦女的事,盛傳安福衚衕一夜之間婦女懸樑和投井而死的有三百七十餘人,儘管這數目被誇大得極不合理,但是依然滿北京城盛傳不止。同時還盛傳常有婦女被拉到北城牆上**,有少女被**致死,屍體投到城外。由於京城居民對大順軍的仇恨與日俱增,所以有關大順軍奸**女的荒唐謠言愈傳愈多,而且人們竟然都信以為真,然後再添枝加葉,爭相傳播。
透過山東境內的江南漕運,從去年冬天起就已經不通。供給京城的薪柴、燃煤和木炭,都是從西山來的,如今也不能再進城了。大順軍雖然嚴禁京城的糧食和一切日用必需貨物漲價,但是明不漲暗漲,而且市場上的供應一天比一天緊缺。京城雖然俗稱是在“皇帝輦轂之下”,居住著王侯官宦和富商大賈,但是平民百姓和貧寒之家畢竟居於多數。這班生活在社會下層的平賤寒素之人,世居北京,本來就有代代承繼的正統思想,習慣地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賊。李自成進入北京後,並沒有立即廢除明朝的各種苛政,也沒有宣佈“與民更始”的重要新政,更令人不解的是竟沒有像進入河南一樣,對生活貧苦的小民開倉放賑。所以其執行的拷掠追贓政策雖然看起來只是嚴厲打擊明朝在京城的六品以上官僚、皇親國戚、公侯貴族,卻使大順政權在廣大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層貧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幾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順朝文武百官將在皇極門演禮,準備新皇帝在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按照常理說,從今日起到登極大典的三天內,正是舉國狂歡,普天同慶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況十分反常,只有大順朝的文武百官(宋獻策和李巖等很少人數除外)歡欣鼓舞,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貧富,心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觀,等候著事態發展。當午門上的鐘聲散往五城各處時候,不論是住在深宅大院的還是住在淺房窄屋的人們都暗暗地搖頭嘆息,心中問道:
“這個李自成真能坐穩江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