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媽是廢物啊,那個姐姐的聲音喚醒了男人對打架的記憶。他終於想起來上腿了,而且一點都不留情。我以為他真不會用腳呢,這教訓太慘痛了——他踢的是我的襠部,我沒有防備,結果就是癱在地上了。米樂先前還在一旁愣著,我倒下以後馬上撲到了我身上,用後背遮著我。我感受到他全身上下顫抖了一下,背上或者屁股上一定是捱了一腳。然後我就聽到有人上來勸了,說行了夠了好了可以了。終於有人圍過來了。男人不依不饒,說我們兩個有人養沒人教,家長不教我們怎麼做人,社會就來教的。也許他名字叫社會?
我似乎真聽見有人在給他叫好了。
不過,他讓我乖乖倒在地上“接受教育”的過程有點長呀,比我想象得長多了。
男人像征服者一樣高昂腦袋,護著那個姐姐走到我們身前,向我們投下長長的影子,厲聲問我們是哪個學校的,家長是誰老師是誰,手機號碼全都報出來。米樂只是小聲地回答了我們是一中的學生。那個姐姐哼了一聲,環視一圈,對大家說,看看,到這個份上了還想秀學校。
他們繼續索要我們老師和家長的聯絡方式。誰都沒吭聲,那個姐姐就接著罵,我趴著喘氣,竭力從疼痛中緩過來。可她的話太粗鄙了,氣得我五臟六腑都發慌。我從來沒想過世界上有這麼多罵人的詞,能在把你的家人全部無差別地問候一遍以後再集中到你身上實施爆破。在過去,我有次在飯桌上說了句髒話,還沒說完就被爸爸用筷子底狠狠敲了兩下嘴。那時我才四年級吧,當場就疼得哭了。弦弦給我遞餐巾紙,爸爸叫他別管我。媽媽也沒向著我,對他說別跟你哥哥學壞。之後我跟弦弦鬧了三天的彆扭——不敢跟爸媽鬧,怕捱打。他一想找我,我就對他講別跟你哥說話,他會把你帶壞的。從那以後,我一聽髒話就皺眉頭,除了在球場上以外。劇烈運動的時候,人總要有點宣洩和釋放,只要不對人,那些話是沒有任何惡意的。打進一球或者錯失良機後,連穆錚和明明這樣平時非常非常禮貌的小孩都會憋不住說上一兩句。教練是默許我們在球場上偶爾爆粗口的,在場外她肯定不答應。
要是我有明明那麼高,或是像穆錚那麼壯,那個男人或許就不敢對我們拳打腳踢了。而他現在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高高矗立在我們面前,宛如一尊偉岸的雕塑。他的戰利品是那個姐姐對我們行使語言暴力的權力,我們站都站不起來,倒在地上任她辱罵。而旁人也被她的義正言辭吸引住了,是的,我們漸漸開始成為熊孩子、變態和未來的強姦犯了。店員們在阻止圍觀者向我們這裡靠,可能他們是想保護我們吧。我不知道。我突然有了種會被人丟石子或者爛菜葉子的感覺。
“我好點了。”其實沒有好多少,米樂十有八九能從我虛弱的語氣裡聽出來。只是下面的確沒那麼痛了。他衝我點點頭,我才看清楚他早就哭了。他站起來去辯解,說自己沒有性騷擾,可他是邊說邊哭,說的話都連不成一句,三兩下就被那個姐姐的罵聲打斷了。興許是我們實在太可憐無助了,圍觀者裡有人開始替我們說話。這更激怒了他們倆,彷彿太陽東昇西落這樣不可更改的規則受到了挑戰。男人猛地一把揪住了米樂的衣領,把他從地面上拎得幾乎懸空了,黃色的皮卡丘們在透明的揹包裡顫抖。大家忙來勸,讓他先放開他。我掙扎著想站直,感到自己身體的沉重,比最初更深切體會了那一腳的兇狠。男人依依不饒,米樂的小鞋子還是沒能觸碰地面。在我看來,它們在搖晃了。
我需要一次機會,我也只有一次機會了,我只有一發子彈。不能再讓米樂受任何傷害了,必須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在混亂的人叢中,天花板上的燈光在我眼裡擠來擠去,它太強烈了,每個人臉上似乎都被照得浮現了陰影,像鏡子裡昏暗的影像,使得皮卡丘們發出了緊張不安的騷動。
我覺得天門洞開,向下傾瀉著大火。我全身都繃緊了,手緊緊握住槍。槍機扳動了,我摸著了光滑的槍柄,就在那時,猛然一聲震耳的巨響,一切都開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陽光。我知道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而在那裡我曾是幸福的。[1]
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後,沒人注意我。我把自己甩出去,亮出了鞋底,徑直踹向了那個摩拳擦掌的人的支撐腿。他在一聲驚呼後重重摔倒,米樂也跌倒了,而在此之前我已經躺在地上了,臉上露出滿足而幸福的笑。在球場上,這是一次極其惡劣的飛踹,我保證這輩子都不會對任何人這麼做的。要是做了,我絕對逃不掉一張紅牌,附加的禁賽至少會讓我一個學期坐在看臺上,興許還會被直接開除。更重要的是,這會傷害到別人。我從沒想過傷害任何人。
包括這一次。我只是要讓他把米樂放下。
我聽到呼喊聲,實在是太吵鬧了,然而我幾乎沒有力氣說話,我想讓大家安靜一些。我意識到有許多腳步在我身邊走動,甚至能預感到很快又會有髒兮兮的鞋子踢到我身上。但米樂脫離了他的控制就好。他掛著淚痕,臉腫得我想哭。皮卡丘們還安安全全地呆在他背上,跟他一起向我靠攏過來。這場景真像在打仗,兩個受傷不輕計程車兵艱難地互相靠近。他爬到我身邊,充當起一根柺杖,一點一點地把我撐起來,直到我勉強能再次雙腳站立。
“都讓一讓,怎麼回事?”兩名身著整齊制服的警察叔叔走進來了。一定是有人報警了,謝天謝地。
“這兩個熊孩子一個性騷擾,猥褻我女朋友。我就是想找他們的家長講道理,結果另一個動手打人,跟瘋狗一樣。”有些狼狽的男人邊拍著大衣邊講。
“沒有,是他們先動手的。又踢又打,大家都看見了!”米樂指著自己發腫的臉,望向了店員們。他們為我們作證了,是大人先動的手。
“跟我們走一趟!”一位警官朝我們招手,然後吩咐另一位去調取遊戲廳門口的監控錄影。
“啊?”聽到這話,米樂愣住了,慌亂中望了我一眼。我顯然是沒能領會他的意思。接著,他緩慢而鎮定地走到了下達命令的警察身邊,兩隻小手乖乖併到了一起,遞到了警察面前。
“叔叔,那個……帶人回派出所是不是要銬著去的?我什麼壞事都沒做,但是現在是不是得算犯罪嫌疑人?要銬的話就按規矩來吧,畢竟他們懷疑的是我。跟我同學沒關係。”
他說得好認真,眼神也很堅決,一副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動手的樣子,以至於警察也愣住了,沒有回答。遊戲廳裡沉默了一剎那,只有吵鬧的音樂還在滔滔不絕。沒得到回應,米樂像想起了什麼,背過身去,把兩隻手緊緊靠住,說自己忘了,電視上用手銬銬人是從背後銬的。
“早幹什麼去了?警察來了,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那個姐姐哼了一聲。我聽到有人叫她閉嘴。警察叔叔揉了揉米樂的腦袋,說沒這回事,不要害怕。招呼我們跟他走了。
這時我才覺得身體緩過來了一些。
我和米樂,以及一隻皮丘、兩隻皮卡丘、一隻雷丘,一共是六個。我們不知在派出所等了多久,反正帶我們來的警察叔叔先讓一位女警官領我們去上了一點藥。我被擦破了幾個地方,米樂的臉腫得有點厲害,只有電老鼠們安然無恙。米樂問衛生間在哪,警官姐姐指給我們。他拉著我去了,紅著臉說,你自己檢查一下吧。說完站到了門外。我也臉紅了。
走出遊戲廳的時候就不疼了。
“沒問題吧。”
“沒。”
“這麼快?認真看過了?”
“夠了!”
警官姐姐來找我們了,把我們送到了一個空的會議室,開了空調,問我們餓不餓。我們說了不餓,看來都沒什麼胃口。她走了。我們倆癱在椅子上,默默無言。看了眼掛鐘,都快七點了。沒心思說話,也沒心思玩手機。
事情鬧成這樣,我肯定沒好果子吃了。不管了,做都做了,後悔也來不及。只要米樂沒事就好,回家爸媽怎麼打我罵我都沒事。米樂的面色倒比我凝重很多,也許是還沒緩過神來吧。我得跟他聊聊,但實在沒力氣。不一會兒,警官姐姐拿了兩個紙杯和一些餅乾過來,讓我們倆在等待結果前先墊墊,順手給我們指了指會議室裡的飲水機。我們謝過她,她挨個摸了摸我們的腦袋,把門關上了。
門再次開啟時,進來的是帶我們來的警官。他坐到了對面,有點宣判的感覺。米樂的手在發抖,我在桌下拍了拍他的大腿,他一把將我的手給擋走了。
“錄影查清楚了。根本沒有性騷擾。你們是清白的。”他聳聳肩膀,“下次遇到這種事直接報警就好了,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