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吐蕃再次發動強攻。
一場惡戰後,堅守防線的朔方軍所領兵卒傷亡近千人,大軍歸營後,氣氛十分凝重,這凝重繼而催生出躁動與分歧。
帳內,朔方節度使薛服出言斥責了幾名言辭有失的部將。
他們朔方軍守在此地阻截吐蕃軍,要從去年十月末說起——
彼時,他們時刻在準備著前去北境關山支援,卻不料薛服忽然收到一封來自太原的密信,信中透露吐蕃與吐谷渾將有異動,讓他們務必防範。
太原之令便等同皇太女之令,這是各處共識,薛服不敢怠慢,立刻佈置防禦。
尚不過十日,果然忽有吐蕃軍來勢洶洶,破境而入的速度叫人震驚!
薛服因有那封密信透露先機,才得以守此地不失。
之後,戴從又從太原調兩萬兵前來,一同抵禦異族。
與異族之戰總是格外兇殘的,他們朔方軍以性命駐守北境保家衛國從無怨言……可此時叫他們分外心焦憤怒的是,榮王李隱就要在京師登基為帝了!
登基大典尚未完備,朝廷便已經傳來「詔令」,命他們安心抵禦吐蕃,聲稱待新帝登基後,便會立即傳天子令調動各處兵馬前來相援——
在朔方軍將士聽來,這簡直是虛無的屁話!
「李隱那偽君子,只怕巴不得讓我等統統耗死在此處!既能助他抵禦異族,又能讓他坐收漁利!」朔方軍部將江臺此時道:「待我們朔方軍全死在此處,他這皇帝做得便可高枕無憂,倒省得日後再另想由頭除去我等了!」
「如此欺世盜名者憑什麼也能稱帝!」有武將忍無可忍道:「如今這仗打得窩囊,倒不如揮兵殺進京去!」
這話立時引來無數激昂的附和聲。
沙盤後,薛服猛然站起身來,看著群情激奮的眾部將,伸手指向西方:「若是內亂且罷,然而此刻我等抵禦的乃是異族!」
一向沉穩的薛服此際幾分怒容:「你們是要拋下北境子民嗎?」
這誅心之言讓那些部將們無法接話,薛服緊接著問:「還是說,難道都忘了當初在靈州城中,與皇太女殿下的那句"必保關內不失"的允諾嗎?」
聽到「皇太女」三字,眾人心頭無不似落下一記重錘,先是一陣悶痛,而後皮開肉綻疼痛入骨。
「難道皇太女就做到言而有信了嗎!」江臺紅著眼睛,脫口而出:「她曾允諾我等,會手刃榮王,替嶽節使報仇……可如今她人又在何處!」
「是,她敢孤軍深入北狄,捨得將皇位置於戰事之後,有膽魄有決斷有血性,我等男子也比不得半分,叫人敬重欽佩得很!」身形高大的武將說話間攥拳重重捶打數下胸口,眼中溢位淚來:「我江臺從未這樣服過哪個,卻也從未這樣怨過哪個!」
話至最後,聲音裡已帶上沙啞的顫音。
「我知道,她是為了無數將士思慮,為了戰事思慮,不願讓北境陷入日復一日的鏖戰!」
「但我寧可她不去!」江臺:「我等縱死上百人,千人,萬人……拿屍骨堆滿北境關口亦無不可!世人皆可死,唯獨她不能死!她活著才是正理!我做夢都想將她換回來!」
帳內許多部將聞此言皆紅了眼睛,這話又何嘗不是他們的心聲。
薛服攥緊了拳又慢慢鬆開,心緒翻湧著,未有反駁江臺之言。
兵願代將死,而為將者正因不忍兵亡民傷,才決意赴險境……
兵者因敬而生怨,正因敬極,才會怨極。
如此兵與將,正是真正的上下一心,自嶽節使死後,如此世道下,薛服從未想過朔方軍今後究竟還能如此忠於何人,而今所見
忠堅之氣,卻是更勝從前……
分明他們與那個女子也並未時常相見,只去年靈州相識後,她單憑著自己的一言一行,便做到了無數將士真正歸心。
她使人怨恨之處,偏偏也是她最值得敬重之處。
或許這也是她的另一種野心,她行事似乎從不只滿足於「小滿」,唯逐兩全之「大滿」之果,將士江山黎民之安穩,千秋萬世之景仰,她皆要收入囊中。
這份「偏要大滿」,偏要與天爭兩全的膽魄,世間百年也無一人。
若她回來,必將為百年第一人,可事到如今,誰還敢盲目地相信她能活著回來?
薛服也不敢以無望之言來安慰眾人。
但他面上沒有猶疑,聲音愈發沉定:「如若太女殿下平安歸來,我等駐守於此,可以此地未失之功相迎!如若殿下英魂長留,我等守至最後一刻,大可以生死性命於九泉之下相隨!有幸追隨如此人物,以身報國,雖死亦不為憾!」
江臺含淚重重抱拳:「節使此言,江臺無異議!大丈夫當如是!」
「然而,要我眼睜睜看著李隱登基,我縱死卻難瞑目!」江臺驀地轉身:「終究是個死字,請諸位在此全朔方軍大義,我且入京為嶽節使報昔日血仇!」
這是要孤身入京行刺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