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李氏的喪儀仍由宗家治辦,故而回門禮的次日,春歸和蘭庭仍是移宿宗家,於是宗家自上而下的人,這回總算目睹了新姑爺的風儀,自是引起一片驚讚,皆都感慨著傳言不虛,這其中又當然是羨妒不甘佔了多數,據傳這回淑貞姐姐也是親自躲在隔屏後頭窺望了妹夫的形容,當場就被燒紅了眼眶珠淚滾滾,但這回她卻再沒能跑到春歸面前咒罵洩憤,想是前兩回的舉動被顧長榮得知,也擔心著孫女無事生非再惹禍端,把她嚴加看管起來。
但宗家自然也不肯放過交結首輔長孫的時機,顧長榮、顧濟宗以及顧華鋌祖孫幾人,拉起討教學問的幌子,把蘭庭請去了書房坐談。
李氏去窺望了一陣兒,折回春歸面前,對女婿是越發讚不絕口了。
“宗伯陪著小心,讓姑爺指點華鋌幾個的制藝,姑爺怎能不知宗家幾個子弟的品行,一看就明白他們都無心正經向學,宗伯那意思,無非是想讓姑爺今後提攜,靠著人脈照恤入仕,姑爺也不道破,只謙稱自己尚是監生,怎敢妄加指教?卻也沒有狠掃宗家的顏面,默錄下幾篇時文,說是國子監司業擇授講解的文例,可讓族中子弟誦習,宗伯既以進學為名,姑爺便當真以進學為實,既不讓宗伯得逞,又不犯衝突,姑爺年紀輕輕,行事便如此穩重,將來必定是有大造化的棟樑之才。”
李氏雖說是個內宅婦人,但孃家父親到底也是科舉入仕,她也不是一字不識,閨中時曾受母親教導,習過女四書、烈女傳等,對於蘭庭等人關於制藝、時文的交談,基本還能聽懂,她作出這番評價,雖說有些片面,奈何丈母孃看女婿,定然是越看越中意的。
可春歸聽這番話,便就不是那麼滿意了。
“既知宗伯祖是別有意圖,推拒也就推拒了,還默錄什麼時文,我與宗家鬧得水火不容,他卻這樣謙和,豈不讓宗家再生妄念!”
李氏很知道女兒的脾性,心裡一旦落下不痛快,且這痛快還是抱怨出口的程度,便大不易隱忍,她不由著急道:“春兒!宗家固然對不住咱們母女,但現下,貪奪的財利既已返還,宗伯母、華英也都受到了報應,你又何苦再不依不饒?阿孃不是維護宗家,只是怕你以怨報怨,得饒人處不饒人,這心性太過要強,會被夫家責怨,這世間但凡大族娶婦,誰不望妻室溫婉賢惠,心性純良,這就是所謂的妻賢夫禍少,更不說你若為了這事,反而責怨姑爺,豈不傷了夫妻之間的和氣。”
“阿孃的心意,女兒當然能夠體會,但阿孃莫非不知,宗祖如此退讓,可不是因為‘悔改’二字,所思所圖,無非‘利益’而已,女兒若就此謙讓,將來才是後患無窮,我什麼都能忍讓,就是對於這一件事,對於如何對待宗家,我的夫婿,必須與我同仇敵愾,只有這樣,日後才能斷絕隱患,我也才能真正脫離這些是非仇怨,步入另一條新途。”對於這一件事,春歸卻無比堅持。
數日相處,她與蘭庭雖說仍舊算不上彼此熟知,但有一點卻很顯然,那就是無論才學還是品行,蘭庭至少沒有太過惡劣的弊病,春歸明白自己的家與蘭庭相比並不般配,所以她越發疑惑蘭庭為何如此輕易就接受了這樁姻緣,她並不是不擔憂的,猜測太師府裡有更險竣的人事,可性情使然,春歸從不會因為未卜的前途,便在起點就開始傷春悲秋躊躇不前,風波沒有來臨之前,能輕快一日她且輕快一日。
只不過這並不是說春歸就完全沒有未雨綢繆的準備,身後有坎坷波折的過去,眼前臨風雲莫測的將來,註定她無法真正的安享短暫太平,無論如何,她與蘭庭已經成為夫妻,利害互擔,並肩共進才是準則,只有這樣她才有足夠的力量面對未來的險阻,所以這不是擔心會否造成隔閡的時候,她的準則,必須要讓同行的伴侶瞭解,她需要爭取蘭庭的認同,尤其當面對於她一直不減惡意的宗家。
她並不認為自己這是在以怨報怨,她只是想要徹底斷絕宗家奪取她未來安樂的妄念。
蘭庭傍晚時分,回到暫宿的這處客院裡。
這時夜色尚未沉鬱,天光已然蒼茫,廊廡下的條案上,一盞白麻紙罩的燭燈,把這蒼茫裡,亮起一點光輝。
春歸摁捺下長談的心思,眉眼平靜,素手執筆,還在抄一卷《地藏經》。
她像沒有關注白衣素服的男子,從暮色蒼茫中走近,那眉那眼,仍如雲定水止。
蘭庭站了一陣,看她柔和卻暗透鋒芒的字跡,恰如她嫵麗的容顏底下,不失剛毅的神骨。
男子眼睛裡就有了一些贊詡和笑意,像本是平靜的水面,有潛魚擺動的波瀾。
一張紙,一段經,墨至而收。
婢女來收去筆硯,這個時候,東望有月影淡淡顯出一彎輪廓。
廊下稍微還透著風至的涼爽,讓人越發不耐煩屋內的敝悶,所以兩人還是隔坐於條案。
“不知讓下廚準備一些宵夜,會不會太麻煩。”蘭庭先說。
“逕勿難道未用晚膳?”
“面對索然無味之人,胃口自然不好,這個時候卻覺得腹中有些空了,指不定再過一陣,腸中就有雷鳴。”他還記得新婚夜時,春歸小小的糗事,這時拿來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