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在昏昏沉沉之間,彷彿回到了讓她魂牽夢縈的歲月。
尚是稚子,不識憂愁,在阿爹膝頭,一字字跟著念“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院子裡的槐花,飄飄灑灑落滿襟懷,她悄悄拈起一朵,嚼出唇齒留香。
恍惚又到稍大的時候,趴著窗欞,探出半個腦袋,窺望正在寫文章的阿爹,腦勺一痛,轉過身吃驚地發覺又被阿孃抓了個現形兒,阿孃蹙著眉頭,嚴肅卻低聲教訓:“偏是記不住,竟然又來打擾阿爹用功!”
淘氣的舉動,似乎數不勝數,比如悄悄拿了阿爹的酒,學著舉杯邀月,喝得兩靨發熱頭昏目眩,傻笑著手舞足蹈,怎能不被察覺?難逃阿孃教訓,被罰抄《女誡》,好些天垂頭喪氣,又是阿爹開導她:“春丫還小,這時還不能飲酒。”
“長大了就可以了嗎?”
“是,等春丫大了,就能陪阿爹共飲。”
“那多久才算長大呢?”
“女子及笄,便為成年,那也是我們春丫,大好年華伊始。”
當時是多期望啊,快快及笄,但已經及笄的如今,春歸卻又希望,她的青春永遠不將綻放,一直是父親膝頭上那個不知哀愁的孩童。
父親在世時,她被視同掌上明珠,她的身後永遠有最最堅實的依靠,從來沒經受過絲毫風雨的淒涼,她有多麼眷念父母俱在的歲月,以至於就算在夢中,竟也清晰記得這樣的美好於她已為永失,她一遍遍警告著自己不要醒來,該有多麼懼怕,在睜眼之間,什麼都留不住,煙消雲散左右空空。
可是誰,一直在她身邊啜泣,一直喚著“春丫春丫”,縱然她閉著眼睛不願面對,意識還是驅散了夢境,阿爹甚至沒有對她揮手,形影已經不見。
她也終於分辨出,喚著她的人,是阿孃。
張眼,果然瞧見阿孃立在一旁,淌眼抹淚,春歸抬手放上額頭,把一聲嘆息暗暗嚥下,說話時,又覺嗓子裡乾澀得厲害:“阿孃莫哭了,你身子本就不好,如此憂愁,又怎利於康復將息?”
卻聞阿孃驚呼:“春丫,你怎麼能看見我?!”
春歸莫名打了一個激靈,把額頭上的手放下,瞪著眼看阿孃驚惶的神色,腦子裡翻江倒海,渾渾噩噩。
她見阿孃似乎想要摻扶,當手接觸她的左臂,竟像直接穿過了她的臂膀,她卻無知無覺。
這一驚非同小可,春歸撐著身體筆直坐起,又覺一陣天眩地轉,但這回她是當真清醒了,她記得發生的一切:眼看著阿孃沉重的病情一天比一天絕望;和紀夫人以及寧哥哥計劃著怎麼讓族公妥協;錯過阿孃臨終時刻;隆靈寺前拼盡全力地一撞……
當真清醒了,卻還是能看見駭然的母親。
“阿孃?”春歸顫著聲兒,也顫著手,她去抓母親的手,卻抓了個空,但她依然能清晰地看見母親!
穿著打扮,是小殮時那身服飾!!!
難道是她當真觸壁而亡了?所以才與母親泉下相聚?!
春歸四顧,只見她躺在一張吊著青紗帳的架子床上,正前有一扇糊了莤影紗的花窗,窗下襬著條几,上頭擱著香爐,窗邊兒就是一扇門,垂著門簾,上頭畫著蘭草,一壁白牆,懸有字畫……
這分明是一間佈置簡潔,卻不失雅緻的屋舍,怎麼會是陰冥九泉?難不成,陰冥九泉原本就是這模樣?
正驚奇,眼角餘光到處,那裡竟還站著一個婢女!!!
春歸糊里糊塗,母親卻號啕大哭起來:“春丫,我可憐的孩子,你竟也這般命苦,都是阿孃誤了你……”
母親哭得傷心,春歸倒並不覺得多麼難過,她甚至還有些如釋重負的輕快,死就死吧,生時悽孤,還不如死後團聚,可為什麼一命嗚呼了,額頭還這麼疼!
用手一摸,這回倒是感覺到了額上包紮的布巾,再次提醒她臨死前拼盡全力那一撞。
哎喲喂,用手一摁傷口,更痛了!!!
又聽一聲嗤笑,卻是牆角那面生的婢女發出:“別摁了,再摁,你也死不了。”
“我沒死?”
“我的春丫還活著?”
一個茫然,一個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