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對阿六特別強調的“是請”這兩個字,朱瑩知道阿六的脾氣,永平公主則是聽說過,她們自然若有所悟,而三皇子卻不像四皇子有親身體會,恰是一頭霧水。至於洪氏,她是玲瓏剔透的人,早就聽說過張壽身邊有個很厲害的少年高手,此時登時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敢情沒有張壽這句話,那少年不是去請人,而是會去把楊詹直接綁過來?
她雖然滿腹疑問,但卻也不好挑明,再加上接下來三皇子和永平公主一搭一檔,問了她不少問題,而此時張壽和朱瑩毫不避諱地攜手到窗邊去看風景說話,她只能獨立應對。
好在洪氏確實是從小飽讀詩書,頗有功底,待人接物更是多年來為父親收拾殘局歷練出來的,倒也應對自如,然而,當永平公主陡然之間問出一個問題時,她還是不禁形容大變。因為那個問題直戳她的心窩,而在三皇子那專注的視線之下,她甚至沒有辦法迴避。
“洪娘子,想來你應該和我還有三弟一樣,是自幼受教於父母,而洪山長言行舉止都非常守舊,女學這種事物,應該並不在他的日常考慮範圍之內。所以,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你如今應該更像是列女傳中那些孝女貞婦,而不應是這等對父親陽奉陰違之人。”
說到陽奉陰違,永平公主彷彿有些歉意地欠了欠身,但還是直言不諱地說:“我這個人說話直了一些,可是,這不但是我,也是我母妃,更是父皇和皇祖母心中的疑慮。一個人不可能是憑空生成的,就算是如仲永這樣的神童,也會在遇到愚蠢短視的長輩之後泯然眾人。”
窗前的張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話,不由得哂然一笑。他怎麼覺著,永平公主這話好像不只是對洪氏說的,更好像是對他說的?
果然,下一刻,他就察覺到朱瑩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永平那丫頭是故意在說你吧?你就是自己長成現在這樣兒的,難不成天底下就不許有天才嗎?你自己聰明好學又上進,吳姨又是處處為你著想,她這樣的長輩哪怕沒讀過書,也比洪山長那老道學強多了!”
朱瑩這聲音很輕,很明顯,大小姐並不像外人認為的那樣自我中心,並不希望讓洪氏聽見她在背後非議人家父親。然而,張壽斜睨了一眼面色沉靜的洪氏,卻知道永平公主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算是逼著此時這位來自江西的才女吐露實話。
說起來,這姑娘攤上那樣一個父親,其實比他那名義上的身世真的是可憐太多了!
而洪氏在眼瞼低垂許久之後,終於再次抬起頭來,神情坦然而無畏。
“公主既然垂詢,那妾身不敢不言,家母出身書香門第,詩書禮樂無所不通,十六歲嫁予家父,操持家務,孝敬公婆,後來便有了我。然而,因為我乃是難產,她雖說僥倖得以活命,卻再也不能生育。父親生平不好色,堅辭長輩納妾蓄婢延續後嗣的要求,聲稱可以過繼。”
“然而,這固然是體貼,他卻並沒有考慮到我的祖父母將一股怨氣撒到了母親頭上,也因為一心向學而沒功夫維護她。而好強的母親又不願意到父親面前抱怨公婆,於是一面佯作強勢,一面從小就把我當成傾聽者,又把我當成男孩子教養,盡力精心傳授我各種東西。”
“母親得到過太祖皇帝一本手稿,書很破,而且當時賣書人坦言,那不過是打著太祖之名的杜撰而已。那書上字型很怪,內容荒誕不經,竟是在暢想數百年之後。那時候的其他景象光怪陸離暫且不提,但其中談及女子都能讀書、工作,甚至為官,而且那些才女不是吟詩作賦,而是發明神藥、發現神奇的物質、發現蘊藏在天地執行中的真理,母親大為驚歎。”
張壽在最初的愣神過後,他不由得輕輕捂住了額頭。
那應該不是某人登基之後寫的東西,說不定是剛剛穿越之後不久隨手寫的,追憶經歷過的那個時代,追憶曾經擁有卻不知道珍惜的便利,追憶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甚至曾經完全忽略掉的過客……因為從人退位之後卻還惦記著新大陸來看,估計沒心思寫這個。
這很正常,他在剛來的那三年裡,同樣也一度希望找辦法穿回去,因為相較於那個無處不存在精彩的時代,如今這個大明雖說比歷史上的大明稍稍開明那麼一點,但仍舊顯得愚昧、封閉、落後……他也很想著書立說把後世的記憶記錄下來,最終作罷的原因卻很簡單。
他覺得還是先把自己記得的理工科知識記錄下來,然後等到真的厭倦眼下的時候,再去追憶那個肯定回不去的年代。
而和他不同,太祖留下了一部被賣書人認定是假的太祖日記,可這書到了洪氏的母親手裡,卻給人帶來了一種全新的認識。果然,下一刻張壽就從洪氏的話語中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那本手稿中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或者說胡言亂語很多。其中既有磨製鏡片的要訣,又有天外星辰的運轉,既有物質的構成,又有五百年後諸多生活的便利……至少母親當年教我的時候,我是聽得頭昏腦脹,曾經立下過宏願,一定要找那個用假書欺騙母親的人算賬!”
這一次,就連朱瑩都忍不住聽得撲哧一笑。而永平公主那一貫清冷的臉上,已經是帶著幾分忍俊不禁的笑意。
反而是三皇子若有所思地說道:“洪娘子有這心思很正常,要是讓我看到,我也會覺得書是假的,畢竟現在和幾百年前相比,並沒有特別大的變化,幾百年後世界怎麼會變得這麼奇怪?”
他頓了一頓,卻又繼續說道:“但是,如果世界真的這麼奇怪,那麼,說不定是發生瞭如同夏商周到春秋戰國,春秋戰國到秦漢的那種翻天覆地鉅變。”
“我聽老師給我講過歷史,三皇五帝的時代,天下是部族制,從未拓展到如今的疆域。等到禹帝為天子,夏商周三朝都是分封諸侯,天子號稱君臨天下,其實政令卻無法管轄那些諸侯國。但無論天子還是諸侯,全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因為不分封就無法統御各地。”
“那個時代的疆域和現在不同,比方說現在的山東,對周天子來說其實就挺遠了,我們現在作為糧倉的兩湖,也就是當年的荊楚,曾經被認定是南疆蠻荒之地。”
“而等到春秋戰國,周天子日漸式微,政令甚至不出都,諸侯並起,每個人都以為這種諸國並立會長久下去,可戰國七雄之後,卻是秦國一統天下立郡縣制。當秦始皇鞭笞四海,號令天下時,沒人想到強秦會一夕崩塌,更沒想到漢初竟然又會復夏商周舊制,分封諸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