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漪進了淨室,桃漾在炭盆前待了一會兒,起身站在窗牖前。
她把窗牖支開,任由夾雜著飛雪的冷風拂在面上,她自年少時起,就從未遵循過自己的本心活過,那時,她無意間聽到了一個秘密。
她不是謝氏的孩子。
她的母親只是一個出身奴籍的婢女。
自此之後,她開始生活在恐懼中,她怕有一日父親母親會不要她,她開始學著討好,學著遷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不讓別人厭棄她。
她喜歡著別人的喜歡,厭惡著別人的厭惡,從未為自己活過。
那夜問出謝懷硯會娶她麼時,她根本就不想聽到他的回答,他們的身份雲泥之別,同出一宗,他心狠薄情,她不會嫁給他,他也根本不會娶她。
如今孑然一身,她已沒有可再失去的,總要遵循本心的去活一回。
桃漾自窗牖前回過神來時,天幕上空‘砰’的一聲,五彩繽紛的煙火四散炸開,隱隱傳來孩童的歡笑聲,她忽然驚覺,很快就要到年關了。
桃漾神色溫和,合上窗後抬步走了出去。
塢堡裡燭火通明,家家戶戶都亮著燈,從四面八方被風吹來陣陣的飯菜香氣。
桃漾從前聽聞過塢堡裡的生活,卻從未親眼見過,門閥士族會在家族所在之地建立塢堡,以此來收容無家可歸以及需要他們庇護的普通百姓。
給她們房屋供他們居住,給她們田地讓他們耕作,設有學堂,男耕女織,只須每年將收成所得上繳幾成,便可安穩在此度日。
天上的煙火逐漸停下,雪花依舊紛紛揚揚的落,桃漾回了屋中。
沐浴後睡下,待到翌日一早,窗外滿地雪白,桃漾和陳月漪推門而出時,院中的積雪已被人清掃,留下只染了一層薄雪的青石板地面。
遠處依舊是炊煙嫋嫋,孩童歡笑。
洗漱過用了早膳,庾子軒再來到這裡,他身後的雪松手中牽了一輛奢華馬車,庾子軒走上前,狀似無意的問雪松:“雪下的這麼大,能趕路麼?”
雪松:“……不,不能吧。”
庾子軒也抬眸看了看:“這雪估計還要再落上個幾日,實在不宜出行,”他垂眸來看向桃漾,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桃漾,你覺得呢?”
桃漾昨夜就仔細看過她和陳月漪居住的這座院子,裡面種植著的花草,以及一應佈置,皆是與她從前在陽夏時的明蕊院一般,這裡不是空置無人住下的。
是庾子軒自淮陽回來後命人剛修繕的。
院中靜默片刻,桃漾低聲問他:“我留下來會連累你,連累你們潁川庾氏,你不怕麼?”庾子軒聞言神色松動,當即道:“雖說他們淮陽謝氏權勢大,其他士族也不是可以任由他們欺負的。”
庾子軒看著桃漾,再道:“士族門閥間往來已久,盤根錯節,同為豫州士族,他若敢做的太過,是在給謝氏自掘墳墓。”
“昨夜我已命人跟著那兩個布商,在出潁川郡三十裡外的青州境內製造了你們離去的線索,快馬趕去淮陽的部曲今兒一早也趕回,說淮陽那邊未有任何的動靜。”
桃漾聞言眉心微動,庾子軒怕他說的太多,讓桃漾心中不虞,再道:“你若堅持要走,你們要去哪兒,讓我護送你們過去,雖說外面如今已太平,可你們兩個姑娘家,又是大冷天的,太過危險,待你們安頓好,我再離開。”
桃漾打算去的是建康城,陸氏她已再尋不得,只想離得豫州遠一些,可如庾子軒所說,門閥士族盤根錯節,謝氏勢力遍佈整個南朝,只要她走不出這片國土,走去哪裡都一樣。
——
淮陽的雪昨夜便停了。
今日日光明媚,冰雪消融,已近了年關,本該熱鬧喜慶的偌大府邸卻寂靜如斯,行在路上的僕人也都神色低沉不敢言語,就連往日裡熱鬧的小郎君們也都待在院中沒能出門。
慶小郎君跟他母親鬧著:“阿孃,我要出去堆雪人——”
“聽話,就在院中玩兒。”
慶小郎君滿眼的不解,擰著小眉頭,想要反駁他母親,最後卻問了句:“二伯伯會死麼?”他母親急忙捂住他的嘴,斥責道:“這話不許在曾祖母面前說,在哪都不許說。”
那夜子時,風雪交加,鹿鳴山中白茫一片,謝懷硯站在碧月閣門前,看著門前不見身影的部曲,立時對空淵吩咐:“去看她是否有事。”
空淵松開他家公子,飛身往碧月閣內去。
謝懷硯身披墨色大氅 ,高大身影站在漫天飛雪中,鮮紅血液順著厚重衣物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染紅衣袍,洇濕大氅,他的身後堆積白雪,點點的紅,如開了一路的花,又似一顆顆細小的紅豆。
他在謝氏祠堂受族規家法鞭笞之刑,本是要回墨園的,可他想著,他為她付出這麼多,這般疼愛她,總該都讓她瞧見,讓她也能心疼他一些,對他好一些。
空淵心中掛牽他家公子,片刻方回,低聲回稟:“公子,未有刺客,五姑娘她,她不在——”
空淵話落,耳邊傳來一道‘砰’的聲響,那道墨色高大身影再支撐不住,倒在雪地中,濺起無數飛雪,片片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