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得得,眼見將要到府衙門前時,身後一陣兒急如星火的馬蹄聲匆匆而來,還在老遠,就聽一個吏員沙啞的聲音道:“鄭公子,調人,快調人上去!”。
雙手使勁將少爺的耳朵捂的更緊,扭過頭來的唐七向那已衝上前來的吏員吼道:“滾遠些!再叫,老子宰了你!”,這一刻,滿臉暴戾神色的唐七兇狠的神情就象一隻擇人慾噬的餓狼。
“你……”,那一頭汗水的吏員想不到這個往日沉默寡言的護衛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是不等他錯愕憤怒的表情完成,隨即就見到了軟軟搭在唐七馬鞍上的唐離。
見到唐離如此模樣,那吏員口中叫出一聲“鄭公子……”的同時,一顆心卻如同掉進了萬丈深淵,虛虛的沉不到底。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他甚至忘了自己的使命,就這樣面如土色的愣在了馬上。
此時,這呆愣愣的吏員唯一的感覺就是萬念俱灰,他想不到,想不到唐離也會倒下去,在他的印象中,眼前這個“鄭公子”始終都是衣衫潔淨,面露微笑,讓人一見他就覺得信心滿滿,縱然遠處城頭上的報警金鑼再響,心也能安穩的定住。 他在見自己這些吏員時如此,在一天三次巡視城樓時依舊如此,在親送一隊隊丁男上城樓補防時還是如此。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在凌州所有文官或病或走的時刻,就是眼前這個橫空而出的鄭公子穩定了城內的大局,他憑藉自己的才智滿足了城樓上所有的物資支應並儘可能的鼓舞了士氣,他更憑藉他的微笑與永不消失地自信安撫了人心。 正是他的這種笑容與自信,使一天能三次見到他的合城百姓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應戰事,疲累,恐懼……這所有的一切不堪忍受處,總是在見到“鄭公子”的那一刻就減輕了許多,安然了許多。
眼見無數身邊的子弟一上城頭就再難生還,眼見城頭報警地金鑼聲越來越頻繁。 當此之時,在瀰漫著無盡悲傷與恐懼的凌州城內。 “鄭公子”總是準時出現在各坊地身影與笑容就成為了合城百姓最後的鎮靜劑,也正是憑藉這支“鎮靜劑”,這些從不曾經歷圍城的百姓才沒有徹底的崩潰與混亂。 他們相信,鄭公子永遠不會丟棄他們;他們相信,只要鄭公子還笑著,凌州就有希望。 一次次巡視,一次次將這種印象加深而強化。 此時,滿城百姓已然將唐離視為唯一的精神支柱,他們咬緊牙關絲毫不打折扣的完成他的每一個要求,他們信任他,他們愛戴他,,他們已經離不開他。
此時,靜靜地看著面色蒼白。 瘦削的唐離,那吏員才猛的醒悟過來,眼前這個似乎永遠都那麼自信而笑的鄭公子不過是一個年不及弱冠的少年,然而,正是這個少年,於艱危之際支撐起了凌州城內的大局;正是這個少年。 使自己這些老油條也心悅誠服,甘願拼死辦差;正是這個少年,使那些素來最“無情無義”的ji家也奮不顧身;正是這個少年,在李軍馬使偷營失敗,自損近半軍力的時刻,使所有人都相信一切還有希望;也正是這個少年,在完全不可能地情況下支應著凌州從早晨守到了現在。 所有的這一切,都使這負責民政的吏員如同合城百姓一樣,將唐離視做了唯一的精神依靠,如今。 這個依靠倒下了。 凌州怎麼辦,自己又該怎麼辦?
“他太累了!”。 再次看了看唐離黑黑的眼圈兒和慘白透青的臉色,吏員喃喃自語後勒住了原本跟隨著唐七兩人前行地戰馬,與此同時,驀然而生的絕望象初春的野草般勃勃而,他忘記了自己的使命,這一刻,在他的心中,凌州已正式破城。
“扶我起來!”,唐離睜開眼睛的同時,兩行混濁的淚水同時從眼角悄然滑落,但他的聲音就如同臉色一樣,雖然虛弱卻堅定無比。
“少爺!”,面對唐離刀子般的眼神,唐七沒有拒絕的餘地。
翻身下馬地功夫,唐離已拭去了眼角地淚痕,當他走到仍自呆愣愣的吏員馬前時,雖然臉色依舊慘白,但唇角畢竟露出了一抹讓合城中人熟悉之極地笑容,“說吧!”。
見到眼前這個熟悉的人,見到這個熟悉的笑容,吏員空落落的心再次充實起來,他心中的歡喜實在無以言表,“鄭公子,調人,快調人上去!”。
“半個時辰前上去的兩千人呢?都……都……?”。
承受不住唐離眼中的痛苦,那吏員下意識的偏過了頭去,“吐蕃人都瘋了!”,他的聲音很低,很輕。
一抹深深的悲哀在唐離眼中流轉不休,至此,他的臉色已如死人一般沒有半點血色,沒有嘆息,沒有任何言語,只有無聲的沉默,而在這無聲的沉默中,唐離緩緩伸出手去掏出了一張空白的文書。
立身長街,沒有筆墨,當唐七見到少爺咬破食指要向文書上摁血押時,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痠痛,嘶啞著喉嚨悲嗥道:“少爺!你不能……”。
蒼白而修長的手應聲一頓,隨即顫抖著摁上了文書,暗紅如極品河東葡萄釀一般的鮮血迅在細膩的絹紙上散開成一片豔麗的桃瓣,在冬日萬物凋零的凌州是如此奪人眼目,美輪美奐!
“上面沒填人數,要多少就徵調多少!”,向自己坐騎走去的唐離轉身間依然不忘向那吏員露出一個他熟悉的笑容。
呆呆的看著唐離的背影,那吏員的眼淚莫名的滾落出來,頓了片刻後,他才瘋狂催馬狂奔而去。
就在那吏員將要到達長街盡頭時,城頭處驀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悶響,這悶響聲雖然低沉,卻如同冰封一冬的黃河解凍一般,有著直入心靈的震撼,如此撼天動地的聲響使整個凌州都有片刻的失聲,而在這片刻滅絕一切的靜寂之後,隨之響起的是淒厲的哭喊聲。
“城破了!破了!”,賓士的健馬驀然止蹄,失神的吏員回身將一雙空蕩蕩的眼神看向唐離。
“破城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唐離心下一空,抓向馬鞍的手也就此停在了半空,只是片刻之後,隨著一聲如釋重負的長嘆,他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片笑容,這笑容是如此的輕鬆而又真誠!
收回抓向馬鞍的手,唐離反臂拔出鞍袋中的翠羽長劍,一拍馬任其自生自滅後,看也不看唐七二人,就此轉身向長街盡頭的十字路口走去,而那十字路口各方所通處,便是數日來被猛攻不止的凌州城樓。
路過那吏員身邊時,唐離順手抽回了被緊攥著的徵調文書。
黑翻飛,身披的紅雲大氅逆風拂動,安步緩行的唐離就這樣一步步向前走去,他那朔風中的身姿便如同初春踏青而出的山人隱士,孤獨而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