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定興奮得雙頰透出一股令人驚心的病態暈紅,放在膝上的手不停地抖動,被譚嘯不動聲色地看得清楚。
靜默片刻後譚嘯發出一聲長嘆,全無半點奇遇之人該有的喜悅。袁克定不禁大為奇怪,他心中對譚嘯親近了許多,又被他挑起了滿心好奇,說話便直白了許多:“以為兄猜想,亮聲得到的那半卷古籍所記載的,應該就是功參造化的奇術,為何亮聲非但不喜,反露悲色呢?”
哪知道他不問還好,話音剛落就見譚嘯忽地牙關緊咬,神情悲慟。袁克定大驚,急問:“莫非發生了變故?”
譚嘯慘然一笑,仰頭透過窗望向天邊那一抹如鉤殘月,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大哥說得不錯,那老者傳予小弟的正是那可窺天機的玄妙之法……此書名為陰書,講述的全是尋龍望穴、觀形理氣之法。”
“堪輿之術?”袁克定一頭霧水,兩人方才明明說的是相命之術,怎的他得來的奇書講的卻是堪輿風水?
譚嘯不像前一刻那般激烈,情緒鎮定了許多,平靜中透著一縷哀苦:“大哥有所不知,這部陰書另有個名字,叫做‘下策’!”
“下策?”袁克定滿臉疑惑地喃喃重複一遍,倏地跳了起來,驚駭欲絕地盯著譚嘯張大了嘴巴,彷彿坐在面前的是令人恐懼的鬼怪一般,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說的……可是傳說中的那個能算今生來世的《上下策》裡的《下策》?”
《上下策》流傳於民間傳聞之中,成書年代、著書之人都是眾說紛紜,卻是從沒聽說過有人學過此書,更加沒人親眼見過此書。關於《上下策》的神妙則被傳得匪夷所思,學通《上策》可以相凡人生死運程,習《上策》之人可保一生富貴,然而註定無後;《下策》所講的就是堪輿風水,習之者終身悽苦,卻能福廕子孫後世。
然則兩部奇書只可習其一,若是學全兩者,此人必將遭受天譴,全家死於非命!
怔了半晌,袁克定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指著譚嘯用一種古怪卻彷彿有些狂喜的聲音大聲問道:“你……你難道也學了《上策》?”
此時的袁克定心底的確驚喜若狂,《上下策》被傳論得神乎其神,只是這種奇書實在是損己利人至極,若是有人學全上下兩策,那人更加可以算得上是這世間最悲慘的人,然而對於其他人可是完全不同的,假若能納此人為己用……
袁克定幾乎忍不住仰天狂笑,居然讓自己碰上了!
再一想譚家的悲涼遭遇,可不正應了暴死一說嗎?
譚嘯心知火候到此時已經足夠,再吹下去可就不能自圓其說了。
“《上下策》另有個名號叫做《生死天書》,那老者傳予小弟的是《下策》,而當晚講解的卻是《上策》。小弟向來對命理運數之說半點也不相信的,全只當他胡言亂語罷了。那老者離去之前曾對小弟說,他算出我與這《生死天書》有緣,故而雨夜傳業,然而按理是不該兩書同傳的,只是天下大亂將至,為蒼生而苦一人實乃天命,也是我的命,他亦不得已而為之。”譚嘯頭顱低垂,沉默了好一會兒,抬起頭望向袁克定,悽然笑道,“當時我雖不信那老人,卻對他所講的稀奇古怪的各種法門極為好奇,完全將他的再三警告拋於腦後,照那相命之法為自己量了一次命……”
袁克定極力阻止心底的狂喜流於表面,“算出了什麼?”他舔了舔乾涸的嘴唇,緊張得十指緊攥,甚至掐入了掌心都沒感覺到疼痛。
譚嘯嘴角漸漸地翹了起來,勾起一抹怪異的笑容:“我竟然是一世克妻的孤苦命格。”
袁克定雖然早已隱隱猜到了答案,這時雙手仍忍不住再次用力,倏地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從掌心擴散開來,疼得他身體一抖,攤開手掌,赫然發現了幾滴殷紅血珠,竟因太過用力指甲生生地將掌心刺破!
“時也,命也!”袁克定陪著嘆息一聲,“難怪亮聲你至今未曾婚娶……”
“我當時自然認為荒誕不經,可心裡不知道為何總有些惶惶,索性東渡日本,遠離故土,這幾年從未刻意而為,誰知卻是沒有遇上個情投意合之人。”譚嘯面色又是一變,眼中射出驚恐的目光,“令小弟真正驚而生恐,開始相信那老人所言非虛的卻是另一件事!在遠洋輪船上,小弟與一位同船的兄臺相識,無聊之時我玩笑地為他相了一回平安,結果算出他二日內必有一劫,且有死無生。小弟當時一笑置之,那位兄臺健康得很,而且兩天後輪船還未抵達日本,哪裡會有什麼劫難呢?”
彷彿仍難釋那一幕帶來的恐懼,譚嘯的身體繃得緊緊的,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動,臉上是死人一樣的鐵青色:“第二日午時暴雨驟至,那位兄臺竟被狂風捲入海中……殞命!”
編故事的本領譚嘯自認第二,天底下怕是沒幾個人敢自稱第一,加之袁克定對風水命理之說一向篤信不疑,更主要譚嘯一張口就把他鎮住了:與郭陰陽的話一字不差!
郭陰陽是什麼人啊?那可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
“而小弟卻也因為那一場風暴撞傷,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一個多月。”譚嘯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看在袁克定的眼中,自然明白了當時受傷的部位便是這條胳膊。
譚嘯苦笑著嘆了口氣,介面道:“小弟後來回想,怕是真如那老人警告的一般,為無緣之人偷窺天機得了報應!而譚家的橫禍……”譚嘯表情悲慼說不出話來,好似疲憊至極地以雙手撫額,遮住了半邊臉,其實卻偷偷地透過指縫觀察著袁克定神情的變化。見他張口欲言,譚嘯卻搶在前頭說道:“自那之後,小弟才漸覺那老者所言未必全是無稽之談,是以不敢再將他的告誡當做耳旁風,從那時起,只當自己從沒學過這《生死天書》。”
“其實小弟離家這麼多年不曾回去,也是因為內心恐懼會果如傳言那般禍及家眷……”譚嘯苦嘆一聲。
袁克定百爪撓心,恨不得立時就逼著譚嘯施展那傳說有鬼神莫測之功的神術為自己占卜一番,假意陪著譚嘯嘆息幾聲,又勸解了一番,見譚嘯神色平復,這才試探。“亮聲啊……”袁克定端著杯坐到了譚嘯身旁,“為兄受家父影響,對於堪輿命理之說向來十分之信服,更曾親眼目睹這玄妙之術的神奇……”
譚嘯心頭一震,自己苦苦期盼的機會來了!又怕自己答應得太過痛快反惹袁克定的懷疑,遂沉吟少頃,做出決然之色道:“大哥待我仁至義盡,亮聲若只為獨善己身而罔顧大哥的恩情,豈非禽獸之為?”見袁克定眼中升起滿意的神情,譚嘯不動聲色又道:“不瞞大哥,這《上策》中批運程命數的法門十分玄妙,正所謂命由天定、相自心生,小弟觀大哥氣色乃是其中最淺薄的手段,是以雖能知大哥身罩華光、面蘊紫氣,乃是心想事成、喜事臨門之兆,但也只得三分表象,就如那霧裡看花、琵琶半遮。”
袁克定跟在袁世凱的身邊見識過的大師神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各個說起話來都是雲山霧罩、高深莫測,卻沒有哪一個像譚嘯這樣誠實地承認自己只勉強得了表象尚未見真髓的,不由更認為譚嘯仁厚質樸,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那高深的法門又是如何?”袁克定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譚嘯神色肅然。“那便要講究天時、地利、緣法,缺一不可!”春風中,譚嘯含胸拔背侃侃而談。
問過袁克定生辰八字之後,又以筷箸為筆,譚嘯運筆如飛在那石桌之上塗抹勾畫了好半晌,隨手放下筷子,雙眼微合,嘴裡唸唸有詞。袁克定在一旁直看得瞠目結舌,震驚無比,且不說譚嘯在桌上寫的是字是符他看不明白,就連譚嘯嘴裡唸叨的亦如鴨子聽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