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袁克定很快就鬆開了他的手,神色漸漸嚴肅,皺眉思忖了一陣,說道:“奸細一事我會仔細調查,秦自成這個人面似忠厚,實則勢利無情,二弟天性豪爽,那秦自成雖與他是總角之交,可多少年未見過了?恰逢此時卻突然進京,也太過巧合了吧?”
譚嘯聽他的意思,彷彿認定了秦自成就是日本人的奸細。
袁克定面沉似水,皺眉思忖了一陣,鄭重囑咐譚嘯不可洩露今日兩人談話之事,看似隨意地對譚嘯道:“二弟行事不拘小節,現下正是多事之秋,一不小心便會惹出事端,亮聲你多留意他的動向,他對你還是很欣賞的。再說二弟他總這麼廝混也不是長久之計,你有機會便了解一下他的想法,總要乾點正經事吧。二弟少時雖然頑劣,卻志向高遠,誰知長大了以後卻反而沉湎於嬉戲了呢,也不知道是真天真還是假糊塗!”
譚嘯心中一凜,袁克定說得光明正大,說白了就是讓他暗中監視克文,試探這個深受袁世凱喜愛的弟弟有否奪嫡野心!
四下靜謐,唯有聲似風過林梢一般的輕潮湧動,微微含笑的袁克定凝目注視著譚嘯,目光和善親切,便如同一位寬厚仁慈的兄長。譚嘯的心跳越來越快,甚至能聽到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呼吸聲。
沉默了一會兒,袁克定似乎覺得說得太過露骨,有些不自然地自嘲笑道:“其實我何嘗不羨慕二弟自由自在的生活?唉,我這個人,註定一生勞碌。”
譚嘯輕咳了一聲,說道:“當日小弟初見大哥之時,便看出來您骨相貴不可言,而這兩天弟觀大哥精足氣盛,如旭日東昇,面色黃亮光豔,隱透紫氣,乃萬事如意、大喜臨門之相。”
常言道,行行有門,門門有道,騙行中真正的高手對於三教九流、世間百業雖然不能全都精通,但幾乎是無所不知的。
祁門弟子之所以能百年間傲立騙門,除去資質天賦出眾外,最關鍵之處在於祁門弟子自小便要苦學各行的本領,最重要的幾樣稱為“祁門十六藝”。
譚嘯雖不信命理,可跟著老騙子學的卻是最正宗的麻衣相術,這麻衣相術相傳乃是宋時神相陳博的老師麻衣仙翁所著,因此得名。
他話一出口,袁克定眼睛陡地亮了起來,甚至有些激動地大聲問道:“亮聲竟然懂得相面之法?你的話竟與郭陰陽一模一樣!”
郭陰陽?譚嘯怔了一下,這個名號他可是如雷貫耳,江湖上論堪輿之術、相命之法,素有“南龍手北陰陽”一說,南龍手指的是江南尋龍大家柳天星;而北陰陽指的就是袁克定口中能斷生審死的郭陰陽。
這個郭陰陽居無定所,向來行蹤詭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少達官貴人慾求其一語指點而不可得,譚嘯的驚詫並不是裝出來的:“大哥果然是福深緣厚,竟能得郭陰陽指點!”
袁克定臉上閃過一抹自得,轉瞬化為濃濃的失望,重重嘆了口氣:“亮聲有所不知,那郭陰陽脾氣古怪,我苦苦求了他幾個時辰,結果便只雲山霧罩地說了那麼一句……”
“呵呵,”譚嘯笑了一聲,“大哥不要灰心,郭陰陽非尋常人,用強只怕不能令其開口,不若以虔誠之心求之。老話說得好,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嘛!”
袁大爺苦笑著睨了眼譚嘯,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十分明白:還用你說嗎,你當我不懂這麼簡單的道理?
苦澀地砸吧幾下嘴,袁克定聳肩嘆息道:“他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嘿,我還想知道哪!”袁克定被譚嘯給氣樂了,心說這個譚亮聲還真是憨直得可愛,轉而興致勃勃地問道,“亮聲,你的相術自何處習得?”
郭陰陽既已離去,袁克定與之基本已經是再會無期,也不怕他拆穿自己的謊言,譚嘯眼珠一轉,含笑道:“小弟不過是機緣巧合之下學了些皮毛而已……”
譚嘯越這麼說,袁克定就益發覺得譚嘯是在自謙,他這麼多年來不知道拜訪過多少相師卜者,對於命理一說深信不疑,而他當日上午巧遇郭陰陽後,得了一句高深莫測的賜教,下午連訪三位京城著名的相師,結果個個說的都不相同,與郭陰陽批的更加不符,惹得他生了半晚的悶氣,又被郭陰陽給勾起了心念,只覺得心裡鑽進去了無數只貓一般,抓肝撓肺的,好不難過。
“絕非巧合!”袁克定臉色一沉,佯裝惱怒地瞪向譚嘯,“你我兄弟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還這般不盡不實!”
其實譚嘯隨口奉承的那段說辭的確出於麻衣相術,只是這話有個講究,麻衣相術講究的是“面相有緣人,無緣閉口笑”。
這話怎麼講呢?遇到那無緣之人想求命理玄機的時候,相師就會用這句話打發他,這人一開心就容易犯暈,若是冷靜地想一想,其實話裡面一點有用的實在東西也沒有,若是這人繼續追問“有什麼大喜啊”,相師便會說上一句“天機不可洩露”,甚至笑而不語。
所以當譚嘯聽到郭陰陽送給袁克定這句話,就清楚那郭陰陽存的根本就是敷衍的心思。
譚嘯惶恐於色,慌忙解釋道:“大哥莫要生氣,只是當年小弟偶得此術,傳授小弟的那位高人曾一再警訓:道可道,非常道,盡信命者與無命無異,相術偶一用之,輔佐之法,卻不可假術為道,否則便是飲鴆止渴……”
偷眼瞧見袁克定聽得聚精會神,譚嘯便知他對於風水命理十分篤信,為難地沉吟了一陣兒,猛一咬牙。“罷了!”那神態像極了刺秦的荊軻,大有一去不還的決然,“為了大哥,小弟便洩一回天機又有何懼!”
袁克定眼底浮起一抹感動,由這一刻他才真正對譚嘯生出幾分信任,暗覺此人仁厚朴實又能知恩圖報,雖不是巧思善辯、圓滑自如的伶俐人,倒也可以培養一番,或可用上一用。
譚嘯看不透袁克定的心思,但是至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表態是滿意的,警惕地四下觀瞧了一番,房門緊閉,正是夜深人靜之時,房內靜謐得連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更增添了幾分神秘的氣氛。
“當年小弟離家出走後先去了江南遊蕩,一日突降大雨,四周荒無人煙,小弟慌不擇路跑入深山之中的一座廢廟。夜半時,一老者飄然而至,以半卷古籍換了小弟一壺美酒,而後又對小弟講述了半宿玄言妙語,天亮之時大雨驟息,老人頃刻隱去無蹤,令小弟幾疑遇到的是個狐仙鬼靈之流……”譚嘯的話音壓得極低,刻意地變化音量和語調,聽起來讓人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袁克定全神貫注地傾聽內容,絲毫沒有注意到譚嘯的小手段,不知不覺間情緒已被譚嘯牽引。
譚嘯說到此處停下,啜了一口已涼透的茶汁。袁克定嘖嘖稱奇:“真可謂曠世奇遇!境遇之奇簡直可與圯上受書之張良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