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裝的醃菜,草繩捆的草藥包,甚至還有用紅頭繩繫著的老母雞,在八仙桌下咕咕地撲騰。春紅忙著給人添茶,瓷碗磕出叮叮噹噹的響,倒像是過年時祭祖的銅磬聲。
暮色染藍窗紙時,三奶奶拄著棗木柺杖蹭進來。九十二歲的人,懷裡抱著個粗陶罐,揭開油紙封,酸香味直衝人鼻子。“二十年的老漿水。”老太太缺了牙的嘴直漏風,“當初建安滿月,你疼得下不來炕,不就是靠這個吊的命?”
秀花突然嗆住了。酸漿水在喉嚨裡燒成火,燙得她眼眶發紅。暮色裡恍惚看見個穿開襠褲的娃娃,舉著沾滿泥巴的知了殼往她跟前湊,小臉糊得只剩倆亮晶晶的眼珠子。
月光爬上東牆時,鄉親們的腳步聲漸漸散了。秀花摸著炕沿下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建安十二歲那年量的身高,如今已經模糊得快要看不清。夜風捲著梨花瓣從窗縫鑽進來,落在她褪了色的藍布衫上。
現在她唯一的念想就是一家人能夠團聚,吃一頓團圓飯。
“娘,喝藥吧。”春紅將一顆顆白色的藥丸放進秀花手裡,卻見秀花正把舊毛線纏成團。
當年給建安織到一半的毛衣袖管,如今只能當護膝用。秀花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搖籃曲,線團骨碌碌滾到櫃子底下,驚醒了蜷在那兒打盹的老貓。
後半夜下起細雨。秀花疼得睡不著,數著房樑上掛的臘肉串熬時辰。油燈芯爆出個燈花,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抖著手從枕頭芯裡摸出個塑膠皮本子。泛黃夾層裡有一張黑白的照片,那時十四歲的建安。
雨停時,村口傳來幾聲狗叫。秀花支起耳朵,聽見溼漉漉的腳步聲踩著泥濘由遠及近。
建平說他發過一段尋人啟事,要是建安看著會回來的,她靜靜的猜測這腳步的軌跡,她希望這是她所想的那個人。
腳步聲停在院門外。秀花的心要跳出嗓子眼,卻聽見春紅在房間裡問:“誰呀?”
“他嬸子,我家二小子從廣東捎回來的止疼貼...”是前街趙嫂子的聲音。
秀花心中一陣空落落,這孩子難道就沒一點良心,回來看看她這個生她養她的母親。
晨光微熹時,電話鈴突然炸響。秀花望著櫃頂上那臺黑色轉盤電話,以前她不會在意電話的高度和聲響,現在她每時每刻都將身體的疼痛化作最為靈敏的聽力。
她終於抓起聽筒,電流聲裡夾雜著遙遠的呼吸,像山風穿過空竹管。
“是...建安嗎?”她指甲摳進電話線的膠皮裡,聽見自己枯葉般沙沙的嗓音。
電話那頭傳來悠長的嘆息,混著滋滋啦啦的雜音。秀花還要說什麼,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犬吠聲。
電話那頭就像是被時光定格:“兒呀,我知道你是建安,回來吧,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玉米餅子,馬上要過年了,回來吧,阿。”
秀花說完這些,輕輕結束通話了電話,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梨花溝有一次活了過來,只是這樣的場景自己還能見幾次呢?
秀花用盡全力吸收著周圍的一切:灶房飄來新蒸的槐花飯香,混著昨夜鄉親們送來的艾草味,在晨光裡釀成稠得化不開的春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