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制在龍城市拉開了序幕,就像一場循序漸進的雨,一開始只下了幾滴,恰巧有一滴撒在了文竹所在的單位:工貿合營龍城振興工具廠。文竹所在單位是全市試點之一,首當其衝。
“敢為天下先”是陳嘉明的風格,其實他的眼光更遠,他嗅到了裡面的財富機會,機會來了,他絕不會錯失。他搞過政工,當過知青,廠長也做了好多年,人生閱歷極其豐富,時時關注改革的新動向。
陳嘉明知道企業不改制,產權不明確,企業無活力,拖下去就像水裡拖稻草,越拖越重,最終死路一條,大集體到後來就是大傢什麼都沒有。
換句話說,企業的發展已到了三岔路口,必須是做單項選擇的時候了。中央透過基層摸底知道了這一情況,所以選擇蘇南地區做企業改制試點。
改制是自上而下的,晚擴面不如早試點,改制越早得到的優惠政策越多,因為改制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對此,陳嘉明清楚得很。機會只會光顧有準備的精明人,陳嘉明等到了,他是企業的一把手,他想的比誰都多。
九月初,就有人來單位測量土地及房屋,評估房屋、機器裝置價值,對賬目進行重新核算、估值。陳嘉明也在為改制緊鑼密鼓地進行策劃,成立企業改制小組。一次偶然機會,文竹進入改制小組。
九月的一天,文竹上樓梯時,一位和藹長者與文竹一起拾級而上,後面跟著幾位隨從。因那時來廠調研的領導也多,文竹也不怎麼在意,目光相遇時,只是禮節性笑笑而已。
那位長者見文竹面熟,便問道:“你是不是餘家的家庭老師?”
文竹“嗯”了一聲,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廠里人都不知曉的事,他一個外人卻如此清楚,他能提到餘家,想必是餘家的親朋好友。
那人也不理會文竹驚訝的神態,又問了句:“你是怎麼讓餘小小的成績突飛猛進的?”
“那是她自身努力的結果。”文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表功,一邊在腦子裡梳理,蛛絲馬跡也沒找到。餘家來往的人不少,我只負責書房裡小小的家教,書房外的事一概不問。
“與你毫不相干?那餘大腦袋請你幹嗎?我記得她的成績以前是班上倒著數才能排上號的呀!”
“說毫無干係是推卸責任,我只是稍微點撥了一下,她的智慧火苗就竄出來了。請冒昧地問一下,你老是餘總的——”
“好謙遜的小夥子,我是餘總的朋友。我在餘家見過你幾次,不過你總在書房忙著呢。加上餘夫人常提起,對你有了印象,想不到今天在這裡碰上了。”
從來都是下面的人削尖腦袋往上湊,想不這位面善的長者往下靠。
“我在這裡上班,家教的事請為我保密。”
“行。”
文竹一行人魚貫地前行,長者朗朗的笑聲驚動了屋子裡的人。陳嘉明聞聲而出,“咦”了一聲後,恢復常態。
“高局,你們認識?”陳嘉明握著長者的手問道。
文竹才知來者是主管局的高局,高局看了文竹几眼,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何止認識?熟得很。”一邊用左手拍拍文竹的肩膀。
文竹囁嚅地應了一聲,回了辦公室。事後陳嘉明來問文竹與高局的關係,文竹說沒什麼關係。文竹越是實話實說,陳嘉明越是認為他在隱瞞什麼,越是覺得他有來頭。從文竹嘴裡掏不出更多的內情,陳嘉明走時拍拍文竹的背,說:“小文啊,好好幹,前途一片光明。”
沒幾天,文竹就進入了廠改制小組,共八人,忝末位。文竹年齡最小,工齡最短,資格最淺,活幹得最多,功勞卻最小。
“小文,你這個去查查。”
“小文,你這個去算算。”
“小文,你這個去看看。”
“小文,把這個完成一下。”
小組裡的人誰都可以指示文竹,文竹只怨爹孃手生得少,恨不得要向八爪魚借幾隻才夠用。本以為進改制小組是件很光彩的事,卻落個苦差役。如果他們忙碌自己心裡還平衡些,有一兩人還翹著二郎腿品茗,在眼前晃悠,著實讓人氣憤。
陳嘉明檢視資料時,軋出了苗頭,把改制小組召集起來開了一個短會,狠狠地批了大家一頓,罵道:“你們是工廠的精英,是為工廠改制服務,收集有利於工廠談判的資料,是為了企業更好地發展,說到底也是為了你們自己。你們想幹就幹,不想幹可以退出——”陳嘉明用眼光掃視一週,見大家低著頭,沒有人不想幹。“——想幹就得認真幹,分工明確,不要互相推諉,扯皮。”
這一番訓斥後,文竹的擔子輕了許多。
陳嘉明為此事還單獨跟文竹談了一下,說:“小文啊,趁年輕都學些東西,藝不壓身。在廠裡多做事少出聲不會吃虧,一切我都看在眼裡。他們老胳膊老腿,比不上你年輕人,今天累一點,明天準沒精神,要不哈欠連天,要不藥補。你單身,又住廠裡,就多擔待些。我像你這般大時,再累,只要一覺醒來便精神百倍,生龍活虎。”
文竹見廠長言之有理,點頭稱是,說:“我怎麼會跟他們計較呢?他們都是前輩,都是我的師傅,我得好好向他們學習。請廠長放心,我會努力配合他們完成厂部下達的任務。”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經過幾次單獨接觸,文竹認為陳嘉明廠長有能力,有魄力,事業心極強,跟著他幹應該錯不了。
十月底會計事務所出的報告分別送到市政府、發改委、市經委、主管局等上級單位,企業當然也有。這份報告是雙方談判的依據,陳嘉明對此份報告非常不滿意,認為估價太高了,根本不值一千萬。但評估不是他說了算,他自有他的辦法。
文竹們收集的資料陸續送到陳嘉明手中。如192個退休工人的工資及醫藥費,如62個六十年代精減的下放工人及街道開票工的費用,如模擬50個內退工人的費用,如職工身份置換的改制費用。自己的家底自己有數,固定資產和存貨上也做文章,那些有用,那些無用,淨值越少越好。
這些材料要分類裝訂,不要匯總,文竹不解其意,也忘了問為什麼,按陳嘉明的吩咐辦理。
這些籌碼,陳嘉明熟爛於胸,自然胸有成竹,只等著那些高官放馬過來,他扛著像關公一樣舞的無形大刀,躲在門後拼命地砍,當然是砍價不砍人,因為砍人償命,砍價有理。
對於改制這個新鮮事物,有人恐懼,有人無懼,有人期待。恐懼者怕丟了飯碗,出了廠門擔心再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甚至失業。無懼者因有一技之長,到哪都有飯吃,還能得到一筆不菲的工齡買斷費用。期待者大都是年輕者,如文竹之類的,滿腔熱情,毫無顧慮,甩開膀子準備大幹一場的。
其實那是思想不成熟的表現,一廂情願的想法。企業改制比人觀念的改變要容易得多,先來後到,論資排輩,每個企業都有這樣的潛規則,不因改制而就會輕易改變。
沒出報告之前,上級領導也常來企業調研,其實都是表面文章,走走場,作作秀而已。待出了財務審計報告,那些來過的領導就輪番上陣,進行轟炸,說報告上的一千萬可以打個八折,也算體貼民情了。陳嘉明領導的班子,將來兵擋,水來土淹,沉著應付。
陳嘉明說:“不要說一千萬,八百萬水分也多得嚇人,這個廠最多值一百多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