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酒杯,他的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實不相瞞,關於組織船隊遠航一事,以下官淺見,於國於民無益,實乃當今一大弊政也!”
鄭和默然無語,此話把遠航抨為“弊政”,實在是有些嚴重了。
片刻後他才輕聲問道:“何以見得?”
夏原吉索性再無顧忌,望著鄭和問道:“敢問鄭大人,遠航之事當初可是你向皇上奏請的?”
鄭和搖頭,這事的確與他毫無關係,從頭到尾實在是朱棣自己敲定的想法。
後來在確定率領船隊的人選之時,朱棣召見了當今著名相士袁珙的兒子袁忠徹,問用鄭和是否合適。
袁忠徹對答道:“三保恣貌才智,內侍中無與比者,臣觀其氣色誠可任。”
於是朱棣便定下了任命鄭和為遠航統率,到這時鄭和才知道此事。
夏原吉看鄭和一臉凜然,點點頭,他相信這是實情。
皇上朱棣向來獨斷專行,遠航如此的大事,縱使他再寵信鄭和,也不會因為一個內侍太監的話而不惜耗費千萬,定下如此重大的國策。
他喃喃的說道:“但願真如你所言,這一切全是皇上聖心獨斷,如
果當真有人進言力薦此事,那麼此人定佞臣也,當斬之!”
鄭和愣了一下:“哦?”
夏原吉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酒,說道:“此人定然是想要利用皇上對於建文帝下落的疑心與憂慮而進言力主此事,否則大造戰船,全副兵甲,巡航四海,所為者何?此人以此為自己晉身之道,枉顧國計民生,豈非佞臣乎?”
鄭和沉默了。
看來夏原吉認為皇上如此大動干戈,不惜耗費巨資打造戰船遠航四海,所為的便是尋找失蹤的建文帝的下落。
自從建文帝舉火自焚之後,他的行蹤的確在民間被傳得沸沸揚揚,也有人聲稱在海外小國曾見到過他,不過這些全都是無稽之談。
建文帝當年真正的下場,除了當事的皇上朱棣和當時守在奉天殿外的張輔之外,知道內情的恐怕就只有從南京城破就一直跟隨在朱棣身邊的自己了。
(關於建文帝自焚的一段情節請參加本書第五卷《皇陵詭影》中第十四至十七章,本處不再贅述。)
然而這是個絕對不能提的秘密,要麼就自己守口如瓶的把它帶進棺材,要麼就是由皇上動手讓你帶著它進棺材。
有時候鄭和真的情願自己根本不知道這個秘密。
所以他也知道,其實皇上謀劃這一場遠航的目的,絕對不是為了尋找什麼所謂的建文帝的下落。
但是,他卻沒法反駁。
他只能保持沉默。
夏原吉見鄭和沒有說話,認為他認同自己的判斷,又幹了一杯酒,大聲說道:“船隊遠航,光打造的大小戰船百餘艘,每一艘都需要耗費六七千兩白銀,還不論船上數以萬計的軍士人員每日的吃穿用度,光是船上裝載的賞賜給沿海諸國用以顯示皇恩浩蕩的諸般奇珍異寶,所值就已經是超出旁人的想象了。”
“如此空耗國力,所得者何?無非求得這些番邦小國對我大明的俯首帖耳,誠意來歸而已。下官也曾看過鄭大人回京之後遞交皇上的奏摺,奏明這些沿海番邦小國,生計尚且難以為繼,不要說對我大明造成威脅,就是那小小的海上海盜,也需要求助我大明船隊予以剿滅。”
“這樣的小國,除了每年向我大明天朝伸手索要錢糧救濟之外,結交他們有何益處?這等小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縱然暫時為了利益歸附我大明,誰能保證今後沒有異志?如今安南再度復叛,英國公張輔領軍前去平定,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縱然是皇上擔心北伐期間,這些南方沿海諸國會藉機蠢蠢欲動,如今也已經知道它們不過是一些烏合之眾,疥癬之患,令一大將即可平之,根本不足為慮。何必還要不惜花費巨大,又要再度出海遠航?”
“反觀國內,靖難之役後,遭受兵戈之亂的黎民百姓正是休養生息,百廢待興之時,剛剛享受了幾年太平日子,近年來又多有天災,災民遍野,流離失所,急需朝廷的救濟。”
“北疆不穩,北元殘餘勢力各部落蠢蠢欲動,早晚與我大明必有一戰。皇上如今主張的遷都和北伐,不正是為了消弭北疆的禍患嗎?這些已經令國庫不堪重負了,如何還能有餘力支撐這浩大船隊遠航四海的花銷?”
放下了酒杯,夏原吉總結道:“所以,依下官的愚見,此時我大明應該勵精圖治,安定發展國計民生,積攢國力,奮發圖強才是。這耗費巨資的遠航四海,耀武揚威,除了空費錢糧之外,於國何益?於民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