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不太聽得懂兩人接下來聊了些什麼,似乎是與前些日子的禁薦之類相關,不斷商量敲定著一些規定條目。
而樓中的熱鬧逐漸散去,早食的時辰過去了,日頭開始從斜上方照下來,裴液偏頭向窗外看去,街道上推車擺攤的小販多了起來,來往車馬也開始繁密。
兩人話頭這時候停下了,元照飲盡最後一口涼茶,向兩人拱了拱手,起身離席。
裴液目送他離開,目光收回,面前女子也裹了裹大氅,站了起來。
“走吧。”
“回館裡嗎?”
許綽看他一眼:“嗯?你很想回小樓裡嗎?”
“那裡……暖和些吧。”裴液看了看她,印象中女子不該坐在這樣冬日的窗邊。
許綽笑了下:“今日我帶了暖身的法器。”
“哦。”
“好不容易出門一趟,我們去另一處宅子看看。”許綽當先下樓,“——你聽懂我們剛剛在聊什麼嗎?”
“……科舉的事?”
“是,《科舉新法》。【禁薦令】就是其中最引起波濤的一條。我們想推行它,從此寒門士子們的向上之路就平坦公正許多。”
這話很容易明白,裴液點了點頭。
“我聽說了,你在幻樓裡揭開那張佛面,背後是李度,對嗎?”許綽道,“尚書令與左僕射如今空置,他居右僕射,已做了十年的‘大唐一相’。”
裴液默然點頭,這兩天夜裡躺在床上,他腦中也一直想著此事。他歷來信奉一命還一報的道理,不管伱什麼身份地位,鯉館、冬獄裡的那些受害人必須要其人的命來償還,絕非抄寫經文揮霍巨銀就能抵賬。
但“丞相”確實是個太高太重的名字,裴液到神京不過一月有餘,他其實想不到要如何下手,因而願意來和女子商議。
“李度家世高貴,詩筆風流,容貌昳麗,早些年做中書舍人,後來便進了尚書省,一路上很通暢,幾乎沒做過什麼苦官廢官。”許綽道,“他比元大人大許多,元大人遞名求進時還到過他的府下,被他大庭廣眾之下當面譏嘲,說‘龍章鳳姿之士不見用,獐頭鼠目之子乃求官’。”
“……”
樓下竟沒有車馬,兩人就沿著街邊而走,許綽笑了下:“如今的科舉是禮部管轄,但現行制度卻是在李度手裡摶成,當年李度接手相位之後,對開科取士的規則進行了一次大革,總得來說呢,就是要求不拘泥於經書史籍,更加註重應試之人的實際能力。”
裴液微怔:“這……不好嗎?”
“好啊,所以現在‘公薦’如此重要。”許綽含笑看著他。
“……”
許綽輕嘆一聲:“寒家子十年苦讀,能通四書五經已然可貴,能寫文章、通吏治就更是英才……可我問你,他們要去哪裡證明自己的‘實際能力’呢?”
“……”
“而於世家而言,託於某公府做個幕僚,跟在某大人身邊混些公務,都是吃飯喝水般的事情。應試之際,世家子弟拿著各處公府的舉薦,寒門士子只揹著一箱子破書,你要如何去比?”
裴液怔怔。
“剛剛桌上提到的‘實務科’就是說這一條。”兩人轉入一條安靜些的街道,石磚牆面都是更舊一些的顏色,冬青的樹生長在兩邊,許綽緩聲如閒聊,“元大人這一條指向沒什麼問題,只希望改得公正些,例如增加寒門士子提前參與政務的機會,把‘幕僚’也納入吏治體系……但總能引出新的問題。關鍵之時做多錯多,宜擇一端,不宜執中,所以我勸他退回儒家門牆之中。”
“儒家門牆?”
“就是李度所反之‘拘泥於經書史籍’。”許綽一笑。
“……”
“不大招人喜歡,但是是個行之有效的法子。”許綽微笑,“而且幾套書,買得起的人也多些。”
“……這《新法》能推行下去嗎?”
“凡新政,必有阻力,大小不一而已。”許綽端正了些面容,“《新法》阻力猶大,或者說,近乎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