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頗為清楚,在水中險些將他逼至絕境的那位重刀水豪。
實話說,那夜西池面對丘天雨時雖然招招驚險,但他一直有招可出,雙方每一次出招都在全力謀求割斷對方的咽喉,裴液知道某一刻自己可能會殞命,但他也清楚對方同樣很難活過下一劍。
但在水中面對陳刃重時是另一種陌生的體驗,驟然陷入波濤浪卷之中,有守無攻,處處掣肘,那一刻他很深切地體會到,江湖之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地。
丘天雨當然比陳刃重厲害得多,若宴上碰到,他們甚至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丘天雨高坐在飛鏡樓頂,當是目光的中心,而【河上黑雲】只會是敬酒的“眾英豪”之一。
裴液後來躺在床上想過那個男人在水下的動作,很多細節其實並非僅是一個熟習水性之人。
裴液自己也會泅水的,而且很擅長,十多歲時就在潞水支流裡沉浮,洗煉出一身精肉,能和大幾斤的青魚較勁,最後拎著它攀上岸來。
人和水之間的對抗和協調,永遠難以像那樣天生般自然。
那些擺腿、那些揮臂,那些筋肉的律動,對那具軀體而言,水不是一種需要處理的客體,而是交融一體,趨避自如。
凡人看真氣作輔的修者在水中是如何靈敏迅速,裴液看那道身形就多鬼魅難言。所以裴液那時候在想,想必是有一種那樣的秘武,他們江上討生活的該有這樣的看家本事。
直到他在交戰中瞧見陳刃重面板關節處隱隱的淺鱗,還有那雙帶著痛意的深黃獸瞳。
後來府衙帶走了那具屍體,一起吃飯時謝穿堂告訴他,仙人臺和府衙一同剖查了它,見臟腑中生出了很多異質,本該是柔軟血肉的地方長出一塊一塊的柔韌,摸起來就像柿子裡的軟籽。
整個骨架都在往窄處畸變,而且有消薄的趨勢,瞳孔則縮小拉伸,往適應黑暗環境的方向去了,謝穿堂說,如果時間再久些,那雙眼上可能會生出透明的膜鞘。
那一刻裴液意識到,帶給陳刃重一切能力的就是這具軀體本身,而非什麼真氣秘術。
至於這具軀體從何而來,他們並沒有獲得足夠的啟示。
變更一具三四十歲的人體,就如把一枚已經成熟的蘋果改成梨子,它可能會變成一種同時具備蘋果和梨子風味的和諧產物,但更絕對的機率是完全爛掉。
能夠如女媧之手般將人體的血肉骨骼隨心摶轉的,裴液至今也只見聞過一種力量——來自於仙君的血肉權柄。
所以當時他們暫時結卷,認為這只是一種決死的秘招,用生命換取一次成為水中之靈的機會,哪怕只有短短一刻。
直到今天,這具古潭的屍骨被拓印下來,傳回到仙人臺之中,他才可以試著把筆落在“陳刃重”三個字上,然後勾連到“賀烏劍”這個名字上去。
——如果陳刃重是在獲得這具軀體的過程中死去了,那麼是否有成功的人呢?
即便是極微小的機率、極險厄的行徑,但是否有一群人一直在嘗試著觸碰這個領域,用性命和經驗鋪出來一條小徑……總有幾個人在最後握住了這種力量。
那麼他們也許就是“賀烏劍”,就是所謂“青風使”。
這樣的人,就能進入靈境嗎?
心裡想的事情多,裴液在殿前坐了一會兒,手掌撫揉著膝上小獸柔軟的毛髮,眼看著寒星漸起,四野風聲又清晰起來。
這明宮確實與少年想象中不一樣,又空又曠,冷冷寂寂的,白天和夜裡都聽不到什麼聲音,很難想象竟是大唐神京的最中心、帝子們所居的樓闕。
但他正走神時,卻忽然聽見正殿臺階響起腳步,偏頭一瞧怔住了,穿著宮服、神情很幽淡的少女正從正殿走出來,見得裴液後微微頷了下首,來到階下後又朝向正殿,端正躬身,深深行了一禮。
殿中沒傳出什麼聲音,少女也沒更多言語,轉身便離去了。
正是那位六公主李幽朧。
原來剛剛正殿裡一直是兩個人,不知這兩位殿下聊了些什麼……裴液前趨上階,來到殿前垂頭確認道:“敢問殿下安好?”
“無事。”李西洲的聲音從殿中傳出。
裴液才點點頭離開。
翌日一早,李無顏卻沒再在殿門前等他了,照李西洲說今日該是修業的日子,昨日才是她難得的假期。一到六歲,諸行百事就都受管控了,小女孩兒並不如她表現出的那般自由。
那也沒有關係,裴液白天自去獨自遊逛著明宮裡的池塘,黃昏時才把李無顏帶出來,他並不著急,好像真只帶著女孩兒在玩耍,這樣的日子過了三五天,少年終於走遍了這座偌大的後宮,將其和腦海中的那幅地圖對應了起來。
“裴哥哥,我昨天晚上讀《魚譜》了,裡面說‘鯉魚夏在池中,冬在池底’,太液、太液池很深很深的,”李無顏扛著小魚竿,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裴液身後,認真道,“裴哥哥,你給我係的線是不是太短了啊。”
“沒有,給你係的已經很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