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船開到天涯海角,比起盤桓八水、來往黃河,實在是一件太激動人心的事,宣告此事的時候,整個船塢都呼喊著賀塢主的名號。
賀長歌的輕嘆被記錄在這裡,墨跡在紙上已有些乾癟。
“和刃重第一次出船就是在‘南金風’上,那時候我們拿出所有的錢攢了這樣一艘南北通行大船,每個人都口袋空空,但是在整個灃水上多麼有頭有面。”
一晃,就是十五年過去了。
從此灃水塢蒸蒸日上,南下的船沒有一個比他們做得好,船工和水幫間的名聲總是他們首屈一指,【奇蛟】賀長歌的名萬也聲威漸隆,已是八水上的寥寥幾個名字之一。
太平漕幫是丘天雨的工具,灃水塢卻不是賀長歌的墊腳。
裴液很清楚地看出,這確實是他心血所投的基業。他們在“南金風”上南來北往了十五年,裴液這時忽然理解了陳刃重那些沉默的眼神。
那麼……為什麼呢?
既然是半生所許的事業,是兄弟們聚義一堂的二十多年,何以自己點燃楊家渡的沖天火焰,豈不是將灃水塢的信義與基業連底燒去?
“因為一枚短箋。”謝穿堂道。
“什麼?”
謝穿堂翻出一張小紙,遞給他。
“十多天前一枚短箋遞到了灃水塢,箋首空白,沒有署名,用的是江南最好的梅青紙。”
“……”裴液緩緩接過。
低頭看去,極簡短的一句話,極慵散的語氣。
【人家看見你們了,回身殺了他吧,死得有用些。】
“……”
就是在“南金風”第一次南下成功回來的時候,在灃水塢真的隱隱成為灃水上最大一座山頭的時候,一封信遞在了他的桌上。賀長歌那時才明白了父親那句“總之,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
你以為可供自由闖蕩的天地,原來一直只是人家後院的池塘。
“墨質很優異,合‘豐肌膩理、光澤如漆’之語,乃是河北道的‘奚墨’。”謝穿堂坐在石凳上,端起茶潤了潤有些乾裂的嘴唇,“這種墨不算太難買到,但嬰兒拳頭大的一方,便值銀百兩,而像這種成色的,往往在三百兩以上。”
“筆痕傾斜先輕後重,書寫時其人應是倚躺,未曾坐起,隨手取了紙筆寫就。”
裴液蹙眉:“紙筆當在桌上,豈能在躺臥處隨手取得?”
“自有人托盤奉來。”
“唔……”
謝穿堂沉默一下:“但我真正想和你說的是紙上的香。”
“香?”裴液微怔。
“你聞一聞。”
裴液將紙貼近鼻翼,仔細辨認著……很快他眉頭微挑,果然除了墨香與紙香之外,還有第三種隱約將殘的香氣。
“這是……什麼?”裴液離開奉懷後也聞過一些香氣,除了常見的三兩類外,還有在許綽的小樓和馬車裡所聞的獨特調香,然而就算加上泰山醫樓裡的藥薰,也未能將這種香氣容納其中。
偏偏……它又好像有些熟悉。
“並非單一香料,它是一種複合的配方。”謝穿堂低聲道,“其中最明顯者是龍腦,而時隔一旬仍有留香,唯交趾所貢的品種了。這種香不是常人能買到了,能用者一定是皇親國戚、朝廷命官,而且必為三品之上。”
“但這也……不只是龍腦。”
“對,還有藏紅花、雪蓮花、麝香、藏寇、丁香、冰片、檀香木、沉香……”謝穿堂道,“也許裡面還加了金銀和甘露丸。”
裴液怔然。
“這個配方叫【藏香】。”謝穿堂看著他,“我近些日子常去神京幾大佛寺遊逛……這是用來供佛的。”
“……”
裴液一瞬間知道她在說什麼。
那輛出現在小巷的黑色佛繪車輦,一個甚至佔不了半頁卷宗的模稜線索,也許許多人都已經忘了,但她一直刻在腦子裡。
謝穿堂冷而亮的雙眸看著他,輕聲道:“賀長歌說,他們之前和這位貴人傳訊息,都是遞往幻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