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頭髮單系在後,嘴唇微微乾裂,是缺少休息和梳洗的樣子,但她眸色很凝重,將一組案卷遞給少年。
“怎麼了?”裴液問道,“有什麼發現嗎?”
謝穿堂默然:“你先看。”
裴液接過遞來的案卷,細密繁厚得稍微出乎他的意料,他翻了兩頁,微訝抬頭:“怎麼還有‘賀長歌’的口述,我們抓到這個人了嗎?”
謝穿堂搖搖頭:“這部分是那位【桐君】遞給京兆府的。”
“……唔。”
裴液點點頭,低頭仔細看去。
……
……
和太平漕幫一樣,在牽扯到此事之前,灃水塢就只是一個最正常的江湖幫派。
或者說它比太平漕還要明朗得多,自然得多。並非誰派了個心腹來攢集人手,它就如陳刃重所說,真真正正地生於八水之上,成長於水手們的號子中,吃的是走南闖北的飯。
賀長歌是真正的水上大豪。
凡在八水上討生活的好漢們,二十六般本事,一十三樣行當,不論高低惡善,不管拜的哪路祖師爺,到了江面上,第一記住的總得是【奇蛟】的名號。
“山莊”只要不頒新規矩,水上行事就得依賀大俠的行規。
而賀大俠的行規大夥兒都敬服。
賀長歌確實不是丘天雨一樣遠來的孤客。
他的父親是上代天子城下江水之主,名列鶴榜,放諸天下亦有聲名的【四水修蛇】賀烏劍。賀長歌人生的前二十四年就在父親身邊長大,甚至身歷了唐荒之戰中的漕運輸送,看的是雲波詭譎、波瀾壯闊,見的是將軍皇子、英雄奇俠。
直到二十年多年前的那個夜裡,父親一去無蹤。
那是個春天的雨夜,花木土壤都很軟暖,和父親身上那道帶血的劍傷一樣溼潤。
“我辦了件事,長歌。”父親脫去了衣服,低頭處理著肌骨間那道劍傷,聲音一如既往地冷,卻是從未有過的肅重,“我得走了。”
“……”
賀長歌那時怔然地披著睡衾起來,什麼都還沒準備好,只下意識去看那道血傷——十分筆直,不算深,也不在要害……下一刻他悚了下意識到,這劍只要再左傾一個十度的斜角,貫穿的就是父親的心臟。
“至少十年之內,我不會回來找你,你也不必找我。”賀烏劍重新換了一身衣服,擇了把劍提上,“別沾惹這件事,明日你就離開長安吧,去長江,去洞庭……總之,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
賀長歌此時茫然抬起頭來,才捕捉到他的第一句話:“什、什麼,十年?”
“至少十年。”父親戴上了斗笠,回頭認真地看著他,“我走之後,不會有人找你麻煩,帶上你娘,離開長安,凡有水處,總有賀家一份吃食。”
父親的瞳子泛黃而冷,確實像一雙蛇瞳,在春夜的雨中有些發亮,從此也就是賀長歌對於父親最深刻、也最後的印象。
父親走後,賀長歌沒有離開長安。
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十幾年來跟在父親身後巡視八水,每一片葦蕩都是記憶,那些鷗鷺都和他親近。
他把母親送去了南方,自己留在長安城下,守著他的基業和抱負,準備面對到來的一切。
然而正如父親所言,確實沒有事情朝他而來了,或者說……根本沒人顧得上他。
在父親離開後,長安城裡掀起了滔天巨浪——很多人都記得那一場血動,只是如今全都緘口不言。
——皇后竊據麟血,意欲謀逆,鳳池動盪,朱紫牽連。
賀長歌和所有天子城的百姓一樣旁觀了這件事,他從中聽見了父親的名字,也就由此確定他確實很久都不會回來了。
只是他沒想到,這個時間不是十年,甚至也不止二十年,直到母親病逝,都沒能再見到父親一面。
賀長歌一個人漂泊在八水之上,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父親一個人撐起了多大一片穹頂,如今這根柱樑崩塌……一切都不是當時的樣子了。
八水一瞬間彷彿和他毫無關係,綠林大幫、船塢水會,各據山頭,父親留下的基業幾年內就被瓜分蠶食殆盡。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一切都只能從頭開始。
於是賀長歌就從頭開始了。
他在灃水之上修建了第一座船塢,招募了第一批信得過的兄弟,那時候他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艘船,一身武藝和一腔壯志。
那時他想,父親一定也就是這麼開始的。
然後就是七年風雨蹉跎,兄弟們死生聚散,“灃水塢”的旗子終於插在了八水之上,打通了黃河西東。那時就是他們第一次向南而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