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最終,鹹安帝慢慢地起了身,走向任荷茗,任荷茗毫無防備地抬起頭來向她微笑,懷抱向她傾斜著,薛玄澤也自然而然地向她張開雙手。鹹安帝微微笑了,抬手摸了摸薛玄澤的小臉,看向任荷茗,然後抬起手,同樣摸了摸任荷茗的臉:“這身禮服不合適,朕會讓她們重新為你做一身。今年是恩貴君第一次主持親蠶禮,你出身侯府,通曉禮儀,要好好地陪著他。”
她說著,拄著柺杖向亭子外走去,任荷茗轉身看去,看到任如君也站在那裡,他一身青冥色的宮裝,銀鑲青花玉的珠簾柔婉地在白皙的臉頰旁垂下,那樣清冷的顏色襯著他姣好而脆弱的姿容,有種令人忘記呼吸的美。他看向任荷茗,幽黑的眼中是不知嘲諷還是自嘲的,悽美怨毒的光。
正如數年前,任荷茗與任荷菱一同踏入皇宮時一般,他一身青色,而任荷茗紅衣翠裙,二人如今身份不同,服飾越發華麗,然而相對而立之時,恍惚間還是當日的情形。他是想用這樣的妝束坐實任荷茗才是鹹安帝心念之人,然而任荷茗卻只覺得時過境遷,心中似有所感卻無法分辨。
鹹安帝路過任如君身邊,並無絲毫停留,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如君任氏,穢亂後宮,禍及朝綱,賜死。”
任荷茗驀然愣住,只覺得從頭冷到了腳。
——他絲毫沒有料到,鹹安帝會賜死任如君。
任如君也愣住了,他慌忙跪下,伸手去抓鹹安帝的衣擺,他是那樣懂得鹹安帝,抬起的臉柔弱驚慌,我見猶憐,隨著他仰頭的弧度,一支金釵歪斜在肩頭,格外使人不忍:“陛下!臣侍對陛下一片丹心,不過是被歹人所害…臣侍一心向著陛下,若有什麼伺候不周之處,臣侍願意改,哪怕為奴伺候陛下也心甘情願,求陛下留下臣侍一條賤命!”
鹹安帝若有動容,她緩緩躬下身去,撫上任荷菱清麗的臉龐,輕輕拭去任如君頰邊的淚珠,卻淡淡道:“可惜了。”
任如君如遭雷劈:“陛、陛下……”
鹹安帝對他的寵愛向來非比尋常,甚至在親自將他與廢陽陵王捉姦在床、鬧得人盡皆知之後,依舊原諒了他,對他寵愛有加,眼下如此輕易地舍棄了他,令他措手不及。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過是向鹹安帝揭露當初鹹安帝想要納入後宮之人並不是他,而是任荷茗罷了,鹹安帝不應該即刻如同強搶他入宮一般,將任荷茗也強搶入宮嗎?就算鹹安帝對任荷茗已經沒有興趣了,就算任荷茗巧舌如簧可以擺脫欺君的罪名,他任荷菱只不過是實話實說,怎麼突然就要賜死了呢?
為何任荷茗就能安然無恙?就因為——蘭陵王?長安軍是強悍,可是當日的蘇氏不也是如日中天麼?
他不解。實在不解。
然而危翳明似乎司空見慣,只是恭敬地扶著鹹安帝,輕聲道:“不知陛下賜何死?”
鹹安帝聲音平靜而略帶疲憊地答道:“賜自盡罷。白綾、毒酒,隨他選一個,許他幹幹淨淨完完整整地去。”
“陛下仁慈。”
“——你代朕,好好地送送他。”鹹安帝說著,推開危翳明的手。
“奴婢遵旨。”
任荷茗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卻又生生停住。
沒有求情的餘地。以穢亂後宮、禍及朝綱的罪名賜任如君自盡,這樣的理由,這樣的方式,任何人都無法為任如君開口。畢竟任如君的確曾與廢陽陵王茍且,如今他挑撥任荷茗與鹹安帝之間的關系,危及薛鈺,危及長安軍,鹹安帝殺他,是為了示好蘭陵王府,任荷茗尤其沒有辦法為任如君求情。鹹安帝這般做,是因為如今的薛鈺不單曾做過長安軍的主帥,燕陵軍,興陵軍,蘭陵軍甚至都護衛都與薛鈺有過關聯,如今她若振臂一呼,應下的是大晉一半的兵將,鹹安帝不得不忌憚。更何況,她是鹹安帝親手扶持起來的對付太女薛鎮的籌碼,不能有誤,否則薛鎮失去牽制,如今垂老又多病的鹹安帝壓制不住年輕有為的太女。
何況,若是這次任荷茗救了任如君,難道他就可以不再殺任荷茗?是任荷茗忘了,他們之間,原本就是不死不休。
任如君的身體微微一僵,旋即他笑了起來,然而不等他那悽涼的大笑成形,不等他再說出一個誅心的字,西玉兒已經無聲地捂住了他的嘴,兩個宮女上前,便將他帶了下去。
任荷茗抱著薛玄澤,猶豫了片刻,紫蘇已經又將薛玄澤接了過去,小曇輕輕扶住他的手,道:“公子,奴才陪您再去見菱公子最後一面罷。”
任荷茗握緊小曇的手,良久才道:“走罷。”
血衣衛的效率當真是高,待任荷茗走入任如君的紅塵殿中時,白綾和毒酒已經擺在了任如君面前。危翳明看見任荷茗進來,向任荷茗行了一禮,淡淡站在他二人中間。任荷菱看著任荷茗,冷笑道:“這衣服是按照當初我小産後的尺寸隨便做的,你穿著,還真是合身。”
任荷茗聞言只是輕輕展了展袖子,含笑問道:“我穿著好看嗎?哥哥。”
任荷菱青了臉色,道:“你不必幸災樂禍。”
任荷茗道:“我不是在幸災樂禍。”
“為何不呢。”任荷菱抬起手掩住臉,冷笑道,“你我原是不共戴天的嫡庶兄弟,如今我是天下人嘲諷唾罵的殘花敗柳,侍奉過天家的一對母女,而這對母女,呵,真不愧是母女,都是一樣的冷心冷肺,鐵石心腸,毫不猶豫地就將我犧牲。如今到頭來,我一無所有,將來卻要受萬年唾罵,你呢,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任荷茗說:“其實不必如此的。我們雖然是異父兄弟,但,本不必自相殘殺。”
任荷菱冷笑一聲。
任荷茗道:“我知道你不信。也知道事到如今已不可能。若你不死,還是會與我不死不休。但不管你信與不信,我現在忽然發現,從前我在乎的許多東西,現在早已不在乎了。崑山侯的爵位,母親的垂愛,還有這皇宮之中無盡的權與利。假如我們之間一開始沒有隔著這些,也許不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成王敗寇,你不必假惺惺。”
任荷茗看了任荷菱一會兒,嘆息道:“好吧。我只不過想著你要死了,我也救不了你,也許在此時此刻,反正什麼也沒有了,什麼都無所謂了,你願意假裝你沒有幾次害我的命,我也沒有讓你落得今日的下場,我們也做一回尋常人家的兄弟——這還是你第一次給我做衣服呢,我穿了,你看好不好看?”
任荷菱像看個瘋子一樣看著任荷茗,旋即終於大笑起來,笑得悽涼,笑得癲狂,眼淚汩汩地落下,扭曲了那張俊秀的臉龐。
他忽然拿起桌上的酒杯,危翳明立刻攔在二人之間,然而任荷菱只是猛地將那杯毒酒喝盡了。
任荷茗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攔,但卻是無意義的。任荷菱看著他,依舊面帶嘲諷:“任荷茗,你真是個傻子。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不過我也傻。我竟然比你更傻。”
然後他又再度大笑起來,只是這一次,有鮮血不斷溢位他的嘴角,他摔倒在地,任荷茗跪在地上,接住他,誠懇地說道:“對不起。”
任荷菱說道:“不要犯傻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肯這麼痛快地死嗎?因為我死了,皇帝她,就還要找人填她心裡那個填不滿的洞。為了填滿那個洞,她什麼人都肯犧牲。我死了,她總有一天,會拿你去填那個洞。你逃不掉的,我受的所有罪,你一個也逃不掉的。”
他痛得蜷起身子,任荷茗立刻撥開薛鈺送他的戒指,將麻醉針紮在他的頸側,任荷菱掙紮了兩下,身體放鬆了下來,痛苦消失了,他只是還在不斷地嘔血,他已經十分虛弱了,只是仍然咬牙切齒地道:“任荷茗…任荷茗……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任荷茗說:“沒關系。我也恨過你,雖然,不全是你的錯。”
他灰暗的眼眸閃了閃,然後他一把抓住了任荷茗被他的血濺濕的衣領,忽然笑了:“你穿…茜…茜素紅,真是好…”
他沒有說完,手驀地一鬆,終於沒有了聲息。
任荷茗抱了他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殿閣牆上的一幅並蒂蓮花圖,忽然問道:“你說,他是想說我穿茜素紅好看,還是好難看呢?”
危翳明微微垂著首,不著痕跡地恭維道:“蘭陵王君膚光勝雪,穿什麼顏色都是好看的。”
任荷茗低下頭,將任荷菱放平在地上,他還未真正覺得任荷菱死了,明確地知道任荷菱死了這件事,也沒有能夠讓他有什麼悲傷,他只感到一種巨大的蒼涼,巨大到,任荷菱本身在其中已經不可見。他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嘆息道:“可惜了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