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萬物複蘇時。
有太女薛鎮擔著朝綱,鹹安帝便有時間慢慢休養身體,隨著天候轉暖,她的身子漸漸有了起色,只是仍是不如前,走動時,說不上是失調還是虛弱,總要執著柺杖才行,縱使薛鎮謹慎到了極點,絕大多數的朝政都要問過鹹安帝的意思,鹹安帝也總是一副隨意將事情交由薛鎮或危翳明處理的樣子,連長安軍及投降的燕陵軍併入長安軍的一幹事宜她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將長安軍元帥的位置正式交與了薛鈺便不再管了,自己花費長久的時間在追思悼念定安皇後上。
唯一讓她高興的,似乎就是和成公主,她對這個孩子寵愛到了極點,幾乎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她以為那是定安皇後與她唯一的孩子——至少,他的確是蕭純鈞唯一的孩子,舉手投足之間,都像極了他的父親,鹹安帝透過這個孩子,做足了思念定安皇後的姿態。有懂得溜須拍馬的官員,一再上表贊頌鹹安帝對定安皇後的深情,將鹹安帝架得更高,鹹安帝更加作戲思念成疾。
薛玄澤也是鹹安帝寵愛至極的孩子,每每任荷茗進宮探望,鹹安帝總是要看一看薛玄澤,連薛玄澤拉著她腰間的金糖色羊脂金鳳出雲玉佩玩,她也毫不猶豫地摘下賞給了他。
在如此情形下,任如君看到了複寵的契機。
如今蕭純鈞在鹹安帝眼中真的死去了,她當然更會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追尋他的替身之中,後宮中姿容不似蕭純鈞的君侍大多都失寵了,有所相似的,戰戰兢兢,行止稍有不當就會惹得鹹安帝雷霆大怒。唯有任如君,他足夠聰慧,竟然再次奪得了聖寵,鹹安帝待他似乎也一如往昔,畢竟他本就是鹹安帝從薛鏑身邊搶來的男人,也算不得什麼失貞不失貞的,任如君複寵之後似乎也不似從前那般橫行霸道。不過任荷茗相信,這只不過是他心中另有打算。
果然不多日,他複又向鹹安帝提起七皇女薛鋮的事情,說那孩子自出生就一直養在他膝下,他早已視如己出,請求鹹安帝讓他再撫養她。
然而鹹安帝勃然大怒,並未允準,亦不再寵愛他了。
這日任荷茗帶著薛玄澤入宮,見鹹安帝的身子似乎又不好,是由血衣侯陪著在園中散步,不多時,在亭中坐下,天氣溫暖淑和,湖水粼粼送來日光,搖晃在亭中。危翳明先看見了任荷茗,明暗不定的面容上露出難解的神色,微微搖了搖頭。
任荷茗心裡過了一遍最近前朝後宮的大事,實在是沒能明白又有什麼雷,只得打起精神,上前去向鹹安帝請安。鹹安帝見到任荷茗,神情一如往常地溫柔,道:“鈺兒忙於軍務,眼看著玄澤就要百天了,也不能回來參加百日宴,實在是委屈你了。”
任荷茗含笑道:“自然是為母皇分憂盡孝要緊,兒臣不知委屈從何而來。”
鹹安帝淡淡笑著,道:“朕想著,今歲的親蠶禮,還是應當由你陪著你父君來行,便讓司衣司制了禮服,他們也是實在不盡心,做出來才想起來,你做了父親,也不知身量變了沒有。你且去試一試那禮服,看看合不合身。”
鹹安帝這話說得奇怪,任荷茗也極難想象司衣司會出這樣的紕漏,但僅僅是行了一禮,道:“是。”
危翳明於是引著任荷茗到了附近的殿閣中,一踏入屋內,任荷茗的心便沉了底,只因那置衣的大木架上放著的禮服華麗至極,乃是水色的廣袖大披,象牙鑲邊的茜素紅百蝶穿花氅衣,及孔雀綠藤蘿長春百褶裙,雖然不是一模一樣,但這般顏色,正是任荷茗第一次入宮見到鹹安帝時所穿的。而這身禮服,既可以說是一品親王君的禮服,但只怕更像二品君的禮服。聯想起當初鹹安帝曾說過的,要封任荷茗為君的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危翳明道:“你打算如何?”
任荷茗深吸一口氣,道:“還能如何?穿。”
“你可想好了?”危翳明有些焦急地說道,“你那好哥哥讓司衣司做了這東西出來,故意引得陛下疑心,讓陛下發現認錯了人,現下你只要踏錯一步…”
任荷茗道:“侯主不要再說了。荷茗心中清楚,侯主已經幫了我許多了。”
再幫下去,只怕危翳明要危險了。而在薛鎮入主東宮、越發容易受鹹安帝忌憚的如今,她們實在是不能失去血衣侯這關鍵的助力。
任荷茗同時也很清楚,此時此刻究竟有多危險。薛鈺此時正在幽雲都,旗下數十萬軍士,鹹安帝若是封任荷茗為君,這訊息但凡傳出去,薛鈺就算決絕將任荷茗舍棄,鹹安帝也不會相信的。
危翳明微微一頓,任荷茗已道:“請侯主回去向陛下回話罷。小曇,更衣。”
小曇也是微微一愣,但很快應下:“是。”
任荷茗將禮服穿戴整齊,隨後忍不住嘆一口氣,道:“該感謝任如玉麼?還將這衣裳做得寬大了些,不然還真是穿不上呢。”
小曇並未像尋常一樣安慰任荷茗是他過去太瘦了,擔憂之色在他眉間揮之不去。任荷茗抬起小曇的臉,在他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掐了他的臉蛋一把,微微笑道:“不要擔心。這不是早就已經預料到的事情麼?”
從最初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會有被揭穿的一刻。此時此刻,反而無比平靜。
鹹安帝看到任荷茗穿著華麗的禮服出現時,眼中瞬息閃過確認的光彩,迎上的,卻是任荷茗純淨的目光。他走上前去拜下,鹹安帝便道:“原來是你。”
任荷茗抬起眼,彷彿不明白一般看向她,鹹安帝的目光深而幽黑:“那一日,在會寧宮中,為定安皇後說話的人,是你。”
還不等任荷茗繼續問,鹹安帝明確地道:“當年選秀之前,在會寧宮中,朕見到的是你。”
任荷茗清澈地迎著鹹安帝的目光:“是啊。當年選秀之前,兒臣確實在會寧宮中見到了陛下。”
任荷茗如此坦誠地應答,鹹安帝反倒沉默了,任荷茗亦耐心地等待著。他希望鹹安帝可以不要說出接下來的話,在此時此刻,在離不堪最近的一刻,她們反而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對感情至深的姻親母子,過往那一幕幕虛偽的施恩與受恩在眼前閃過,它們暫時地被剝離了背後的無數算計,彷彿鹹安帝真的是對任荷茗寬容和藹、會關心他的身體甚至為他添衣的母親。但,鹹安帝終究還是開口了。
“那日在會寧宮中,朕中意的,原本是你,不是你哥哥。”鹹安帝說道,“朕曾經說過是因為在會寧宮中見過任氏公子所以生情,你為何從來沒有解釋過,朕見過的是你,不是你哥哥?”
驚訝以極快的速度劃過任荷茗的臉,那神情足夠真實,他頓了一頓,道:“母皇…曾經在會寧宮中看中過兒臣嗎?”
鹹安帝溫和地看著任荷茗:“是啊。那時,你為定安皇後仗義執言,朕曾經想封你為賢君。其實,如今在朕後宮中的,應該是你,不是你哥哥。”
任荷茗垂首片刻,而後道:“那日,兒臣和哥哥都去過會寧宮,母皇雖然提過是在會寧宮中對哥哥一見鐘情,兒臣卻並沒有多想。建陵郡王也好,…廢陽陵王也好,甚至…蘭陵王主也好,當初都是看中了哥哥,兒臣實在無從想到,會有人看中兒臣。從小到大,母親都是更喜歡哥哥,在母親眼中,無論我做了什麼,哪怕一度得到母親的笑容和誇獎,只要哥哥出現,做些微不足道的什麼,母親就會立即將我晾在一邊,拋在腦後。兒臣向來不過是一個透明的人罷了。”
說著,任荷茗鄭重地行了一禮,道:“即便只是一瞬,母皇曾經看到過兒臣,兒臣都無比感激。”
鹹安帝靜靜地看著任荷茗,任荷茗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打破這平靜的,是薛玄澤的哭聲,任荷茗忍不住抬起頭來,如意適時地道:“小郡主哭了,想來是想爹爹了。奴才等實在是哄不住。”
鹹安帝的目光輕輕移到了薛玄澤身上,任荷茗抱住薛玄澤,禮服的袖子好似不經意般垂到手肘,薛玄澤被任荷茗腕上的八寶手釧吸引,白嫩嫩胖嘟嘟的小手便去抓,鹹安帝微微一頓,緩緩閉上了眼睛。
任荷茗已經將話說到了極致,鹹安帝沒有理由不相信他所說的——人人都是先看中任如君,甚至選秀當日,任荷茗就站在任如君身邊,鹹安帝也錯認了任如君,薛鑰、薛鏑和薛鈺看中的也都是任如君,任荷茗當然會不認為鹹安帝看中的是他。任荷茗也有意沒有解釋到極致,以鹹安帝的聰慧,她自然會想到,崑山侯府兩房之間並不和睦,任荷茗無從知道後來留在會寧宮的任如君和鹹安帝之間發生了什麼,自然是認為她們之間也發生了什麼,因此鹹安帝看中了任如君。
比起一個女人,任荷茗特意將她與母親相比較,再加上,鹹安帝所疼愛的玄澤,任荷茗所代表的她親生父親的形象——雙胞胎中光芒較弱的那一個,不斷不被人選擇的那一個,她曾經無比渴望可以留在身邊的親生父親。她自己曾受過的苦,是否還要加諸於她疼愛的玄澤身上。
如果她還有最後的一點點良知。任荷茗也只能賭,鹹安帝還有這最後的一點點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