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陸恩君既然這樣說,任荷茗便不好再摻合了。
他不知陸恩君究竟是何打算,總之任荷茗身子漸沉,便將已經身懷有孕的訊息報了上去。鹹安帝本就少有孫輩,至今只有薛鈎留下的兩個被關在宗人府裡的兒子和薛鎮名義上的獨女薛淩,任荷茗又恰是在周太後贈與了他哥哥的八寶手釧後有孕,因此鹹安帝對他這一胎十分重視,賞賜無數,吩咐任荷茗一定要好好養胎。然而在蕭繼後處有任何訊息傳來之前,宮中先傳來急報——周太後病危了。
任荷茗著實很擔心周太後,然而鹹安帝卻以他月份尚小怕過了病氣為由,不允許他探視周太後,蕭繼後和與蕭繼後親近的君侍也以同樣的理由被拒在慈寧宮外。福陵王和廣陵郡王已經加急上了摺子要入宮探視,鹹安帝卻未曾允準。算下來,宮中與周太後親近的人也就只剩下鹹安帝的親信。
任荷茗雖然十分希望不是那樣的,但是一個可怕的想法攫住了他的心——或許,鹹安帝已經知道先帝留下過一道廣陵郡王的保命詔書。周太後活著時,鹹安帝不能殺周太後,周太後重病後,她便擔心周太後會將那道遺詔交到別人手中,因此才將周太後封鎖了起來。如此想來,先前懷昭公主為周太後找來的靈藥從一開始就不是能夠對周太後的沉痾有所助益的,而是周太後發覺自己身子已經藥石無靈之後,找來的能一時迴光返照的藥罷了。他只是要避免引起鹹安帝的戒心,鹹安帝不知道他已經命不久長,他才有機會將那道遺詔交到任荷茗手中。
周太後恐怕熬不過這一關了。
而在他臨終的時刻,鹹安帝卻不允許他見任何一個與他親近之人,一心想要逼他交出自己女兒的保命符。
任荷茗心中焦燎,在暑熱漸起的日子裡,暈倒在了日頭下。
他醒過來的時候,正看到王留坐在他榻邊,薛鈺也以關切的眼神看著他,她的對面,血衣侯靠在窗下的大椅裡,神色十分平淡。王留見任荷茗的目光停留在危翳明身上,淺淺含笑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慰道:“沒事。郡王君就是嘔吐得太厲害,氣血上有些虛,這兩日又有些憂思傷了肝脾,實在耐不住日頭曬罷了。往後還是要多多散步,也不能躲著太陽,只是要挑早晚清涼的時候。微臣會在郡王君的安胎藥裡添一些疏肝理氣,開胃健脾的藥材,幫助郡王君進補。但…郡王君不可再思慮過多了。”
任荷茗笑笑,坐起身來,靠在薛鈺身上,道:“能勞動血衣侯帶你來看我,也算是難得的開心事。”
危翳明勾唇一笑,擺弄著茶盞懶懶地道:“陛下對蘭陵郡王君這胎可是十分重視,若是郡王君能一舉得女,相信陛下會即刻封為世女,並且親自為小世女取名呢。”
任荷茗道:“世不世女的無所謂。倒是陛下如此重視我的身孕,我理應入宮謝恩才是。”
危翳明手上微微一頓,斜眼看向任荷茗,道:“本侯一向認為蘭陵郡王君是個聰明人,這時候陛下的心思全在太後主子身上,就是本侯,也不想在此時去觸陛下的黴頭。”
“陛下要的,無非是先帝遺詔。”任荷茗淡淡說道,“獻給她就是。”
危翳明微微一頓,看向任荷茗,道:“太後主子竟然把那東西給了你?”
任荷茗道:“是。”
“既然託付給了你,你就這麼交出去?”
“太後主子託付的不是遺詔。”任荷茗淡淡道,“是要保他自己女兒的命。若我能保廣陵郡王的命,那一張紙的遺詔又算得了什麼。”
說著,任荷茗看向危翳明,勉力擠出一笑:“血衣侯,幫幫忙?”
“本侯為什麼要幫你這種忙?”
危翳明的眼尾上挑,邪肆之中,透著一種戲謔的涼薄。任荷茗注視她片刻,卻只道:“伴君如伴虎。將來血衣侯若有需要的一日,今日血衣侯幫我救了一條命,我必定還血衣侯一條命。”
危翳明微微一頓,旋即大笑:“你要救本侯的命?為什麼?本侯可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任荷茗無辜地看著她:“這杯是敬酒。自然還有一杯是罰酒。”
危翳明微微眯眼:“郡王君這話是什麼意思?”
任荷茗道:“我看過薛鈎的留書。”
危翳明臉色微微一變,飛速地掃了薛鈺一眼,薛鈺的神情只是淡淡的,並不說話,危翳明冷冷道:“郡王君真是好大的膽子。”
任荷茗笑笑,道:“我冒著那麼大的風險面見大逆罪人,幫助血衣侯拿到薛鈎的上書,總不能白幫侯主一個忙。我如今也不過是要見陛下一面,要我說,侯主這個人情還得值極了。”
血衣侯當初在景陵郡查處了蘇氏門生貪墨案,又從江南將蘇言豫有私生女一事上報給鹹安帝,其實與任荷茗等人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危翳明沒有說話,目光冷冷地盯著任荷茗,又極快地從王留身上掠過,淡淡道:“三日後申時末,禦湖畔,過時不候。”
任荷茗點點頭,道:“多謝。”
如今周太後病重,蕭繼後初初有孕,黃儐即將生産,任如君和蘇君都失寵,老資歷的君侍們沒有心思爭寵,淺資歷的君侍們則沒有膽子,加之天氣炎熱,禦花園倒是冷清了許多。
任荷茗所歇息的涼亭就在上次蕭繼後質問廣陵郡王的不遠處,任荷茗至今還記得,廣陵郡王平淡俯身舀起一杯春水的模樣。
如今已是炎炎盛夏,荷花鋪開滿池的碧綠,盛開著粉粉白白的花朵,在明麗的日頭下,一絲泥汙也無。從前任荷茗是最喜歡荷花的,便是愛它這份出淤泥而不染,如今雖然時過境遷,眼光心境都有了許多變化,但他仍然是喜歡這花的。
因有孕在身,他只是穿了天水碧顏色的輕裳,不作複雜的紋飾,配藕荷色繡銀寶相花紋的百褶下裙,只為在似火驕陽中看著清爽一些,亦隱約有種寧靜的禪意。石桌上擺開的也是幾樣清爽的吃食:嫩蓮葉蓮藕清羹,並藕粉糖糕等。
申時末時,見柳梢微動,知道是血衣衛傳來的暗號,紫蘇便道:“郡王君身子沉重,又見不到太後主子,怎麼還非要進宮來。”
任荷茗笑笑,道:“皇後主子有身孕,多探望也是好的啊。何況宮中懂得孕産之事的太醫和宮人多,我既是頭一胎,就更要小心,虛心討教。雖然見不到太後主子,但是能為太後主子和陛下在佛前供一卷經,盡一份心,我也心安些。”
紫蘇道:“可是…太後主子明明…若不然,為何不直接同陛下說…”
任荷茗輕輕打斷他道:“紫蘇。不許胡說。這皇宮不比尋常百姓家。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常常正因為是至親的妻夫、父女、母子,才有許多話不能直接說,許多事不能直接做。”說著輕嘆一口氣,道,“紫蘇,我有時真覺得,這天下的至尊鳳位,實在是孤獨到了骨子裡,是一個非得失去母親才能坐上的位子。若有太後在,究竟還是有父親,還覺得,有那麼一份真切的溫暖。若是連父親都…那麼這萬裡江山,怕也不能緩解那刺骨的冰冷。”
紫蘇又道:“郡王君,奴才真的害怕。郡王君實在不該答應…”
任荷茗打斷他:“好了。紫蘇。不要說了。為人小輩,自然有該盡的責任,不能一味趨利避害,否則還談什麼忠孝。”
紫蘇勸不動,無奈,端起蓮羹給任荷茗:“奴才勸不動郡王君,郡王君好歹吃用些罷。便是郡王君不累不餓,肚子裡的小世女又怎麼受得了。”
任荷茗搖搖頭,笑道:“他同我一起盡孝,這是積德積福的事,怎麼會受不了。再說了,怎麼就是個女孩兒了?男孩兒也很好。就算是女孩,能不能做世女,也要看她自己的本事。我只期望,若天不曾與她才幹,與她一顆善心就好,讓她做一個好人,平凡一生。”
說到此處,忽然聽見鹹安帝的聲音:“蘭陵郡王君,可真是個好父親。”
任荷茗連忙起身行禮,拜道:“兒臣拜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蘭陵郡王君。這稱呼生疏,任荷茗的心不由得緊了幾分。
鹹安帝徑自坐了,從桌上撚起一枚藕粉糖糕,輕輕道:“這孩子出生於天家,天家看似富貴,卻不比尋常人家。尋常人家只要有一樣謀生的本事,在這世道中就能活,就好似,隨意一枚木片就可以浮在水上。但是,在天家,明面上的禮樂射禦書數,暗地裡的法術勢,只要有一樣有缺,就會萬劫不複,就好似一條華美的大船,雖然看起來比木片風光,但是隻要缺少了一枚木片,就不能成為船,做不了船的鳳裔,無法浮在水面上,沉入水中,便只有死路一條。”
萬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鹹安帝說的是,若是王女,就要爭王位,若是皇女,就要爭皇位,失敗之人,在皇家,就是隻有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