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幾人先是溯瀟湘而上,到達廣陵——下游防洪工事如何修建,還需視上游工事情況而定,因此一行人勢必要先去看一看。
迎接她們的是廣陵郡的郡守沈相和。沈相和是個儒雅沉默的女子,也是一位極其有能力的地方官員,她曾是辛彥來的門生,辛彥來改任蘭陵後便是舉薦了她任廣陵郡守,不過此後至今,二人再無什麼往來。聽說這沈相和忠於朝廷,手段高明,將廣陵郡王完完全全地架空了,甚得鹹安帝的歡心。廣陵郡史上常遭洪水侵擾,因此今歲雨水一多,廣陵郡就已經開始加固歷來已有的防洪工事,待一行人到時已差不多了,倒是各郡縣中最好弄的一個。
豔陽高照,任荷茗戴著素紗兜帽跟著薛鈺四處巡查,發現廣陵郡的防洪工事有防洪堤,蓄洪池,洩洪道,等等等等,依地勢而建,不一而足,確實十分發達。任荷茗跟著聽瞭如何按照地勢、地質、本地過去受災情況建立何等工事,所需時間、人工和費用等,明白外祖母和沈相和在這件事上當真是沒少盡心。
唯有一點很是奇怪,任荷茗發現工人們在每一個防洪工事之下,都會埋上一個小泥人。於初陽縣時,任荷茗終於得空走近看了看,發現那是個獨臂的小泥人,心中有些明白,卻還是想要得個明白。他扯了扯薛鈺,示意那個泥人,薛鈺順著看過去,雖然同樣猜得透原委,還是代任荷茗問了一句:“這是什麼?”
那修建防洪土堤的農婦笑道:“回貴人的話,這是咱廣陵的土法,用泥巴捏個獨臂小人,鎮壓在防洪工事下頭贖罪,才能防住洪水。這個獨臂小人就是…”
她說到這處,旁邊的同伴踢了她一腳,她反應過來,沒有再說下去,尷尬一笑。
眾人都變得沉默,又走了一段,忽然見沈相和淡淡道:“從前廣陵郡倒也沒有這些,洪水一來,百姓便都往山上去避難。後來廣陵郡王在這瀟湘之上修建雁回壩,曾一度阻擋瀟湘洪災,漸漸百姓們便不跑了。只是誰料到,那雁回壩只是個樣子東西,後來又一年洪水,眾人毫無準備之時,突聞一聲驚雷,竟然突然潰堤,使得哀鴻百裡。自那之後,百姓對廣陵郡王恨之入骨,便在所有防洪工事之下,都埋上廣陵郡王替身。廣陵郡王乃是皇室,此舉究竟冒犯,因此都諱莫如深,只是民意如此,臣等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年雁回壩之事,任荷茗自然有所耳聞,那堤壩宏偉,可稱得上是古今第一堤壩,可惜只是個樣子,於任荷茗這樣的小輩,竟然不知這堤壩原是廣陵郡王所建,因此使得廣陵百姓恨毒了廣陵郡王,這才做了她的替身小人,壓在防洪工事下頭,讓她受苦贖罪。
“除此之外,廣陵郡王府邸門外也常年被人潑灑狗血等,官府屢禁不止。”沈相和淡淡道,“偏偏,廣陵是廣陵郡王封地,無詔不得擅離,廣陵郡王自己又是獨臂,特徵顯眼,無從隱藏身份,在廣陵,實在是過得好似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原來廣陵郡王這封地上生活著的所有百姓,都是恨著她的。她這日子過得,任荷茗不堪想。
沈相和又嘆息道:“但好在,有廣陵郡王闖下的大禍在前,陛下有心為她彌補,廣陵郡才能申得國庫撥款,建成這許多防洪工事。只可惜…當年的雁回壩選址,其實很好,只是至今,都再沒有辦法說服陛下和百姓在原址重新建一座堤壩。”
薛鈺聞言,輕輕道:“會有那一日的。”
她聲音雖輕,卻無端端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沈相和微微一頓,躬身行禮道:“借郡王吉言。”
廣陵郡倒也罷了,寶陵郡更是洪災關注的重點,這寶陵郡原本就是魚米之鄉,極為富庶,沿河多有良田,富商大賈盤踞此地,想要辦些什麼事,實在是挺不容易。
她們不想掏錢修築防洪工事是因為原本就未必會被洪水淹,認為只是白白浪費修築的錢和工時,反正到時候被淹了,朝廷也會體恤民情,撥款賑災,減免來年賦稅,對富人們來說反而更加劃算。薛鈺倒是也很有辦法:不是不想修防洪工事嘛,那簡單,每家富商大賈按區劃片,若是誰執意不修,到時候誰的區劃下頭淹了多少地,就要他們掏多少錢出來賑此地的災,若是死了人,更加要依法論處。但若是有心修築工事,自然有朝廷撥款,只要工程驗收合格,仍然被洪水淹沒,第二年就依此減免賦稅。
誰要是反對這政策?那就殺了。
這賬好算得緊,於是寶陵郡上下也終於動作起來。酈聚源看著江畔的熱火朝天,忍不住贊嘆不已,但終究還是道:“這些,也只能是臨時之功,將來還是要想法子規劃河道,根治洪災才行。”
正如她所說,一入夏,便是連日的大雨不停,只好似那天被人捅了個大窟窿,大水傾盆而下。雖然修築有防洪工事,但還是不能全部消解洪水的洶洶之勢,薛鈺也顧不得許多,和酈平瀾、沈相和等人分頭率領官員和親兵,披蓑戴笠,親自疏散有危險的村莊中的村民。
這日任荷茗正在後方安頓被疏散的村民,忽然見一個府兵跑進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喊道:“郡王君!不好了!有個孩子被洪水捲去了,郡王為了救那個孩子,抱著根浮木就跳進水裡去了!”
任荷茗的心猛地抽緊,連忙追問:“在何處落水的?”
“就在泉林縣處!”
任荷茗道:“即刻組織了人,在下游水緩之處設定攔網,分段溯游找尋,要快!”
“是!”
任荷茗急得胸中砰砰亂跳,雙手幾乎冰涼,他怕極了薛鈺會出事,可是,他又知道,這就是薛鈺的性子,她就是會不顧及自己所謂皇女的身份,執意去救一個孩子。
災民們也都聽見薛鈺是為救人而跳江,看出任荷茗臉色發白,連忙都道:“郡王君,草民們也都跟著一同去找找罷?”
任荷立即搖搖頭,道:“好容易才將你們疏散過來,怎能再讓你們到危險的地方去?”
其中一個領頭的青壯女子道:“這是我們的家鄉,山山水水的終究是我們更熟些,我們只拉一支十來個青壯年的隊伍,帶著府兵們一同去找就是,不會有事的。郡王是為了救我們泉林縣的孩子才落水的,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任荷茗猶豫再三,才點了頭,道:“那麼萬萬注意安全。”
她微微一愣,抱拳道:“是。”
任荷茗強迫自己鎮靜下來,閉上眼想一想那河道圖,再想一想薛鈺會怎麼做,忽然道:“分出一隊人來,陪我去雁回山那裡找一找!”
“郡王君!”紫蘇擔憂地道。
“她出事,我實在是坐不住。”任荷茗回眸看向紫蘇,紫蘇被他眼中的灼亮看得一愣,“讓我去罷。”
這會子雨勢小了些,可是天色也將晚,縱然披蓑戴笠,還是走出去不多遠,人就濕透了,任荷茗卻顧不了那麼多,快步向雁回山走去。
一眾人打著燈一路喊一路找,燈火在暴雨之中只剩下昏昧的一點點,幾乎照不亮泥濘的路,兩岸彼此勉強照應著罷了,喊聲也幾乎要被暴雨淹沒了去,任荷茗藉著雨水的涼意維持著大腦的清明。
漫天漆黑的雨幕之中,雁回壩殘存的宏偉輪廓依稀可見,竟至於令人心生敬畏,當年的盛況可以想見。任荷茗努力在傾盆的雨水中睜大眼睛,忽然在雁回壩的殘骸之處,看見波浪的一點異樣——
“郡王!”任荷茗大聲喊道,“是郡王!”
他的嗓子因為這極力的喊聲而疼痛,但是他的聲音的確穿過了雨幕,大家也都看見了——雁回壩的殘骸上,臨近岸邊的地方,一根浮木卡在裸露出來的木架中,薛鈺就趴在那木架上,人已經是半昏過去,手中還死死抓著同樣趴在那根浮木上昏迷過去的一個女孩,只不過那女孩整個人趴在浮木上,而薛鈺為了給她讓地方,大半個身子都泡在水下,被激流沖打,此時此刻已是強弩之末。任荷茗看了心中便是一緊,薛鈺的腿上有舊傷,這許久過去仍未完全消解後遺症,想必是舊傷發作,才不能以輕功將小女孩一併帶到岸邊,不得不臨時靠在堤壩上。
憑藉著雁回壩的殘體,來搜尋計程車兵很快用繩索結成人牆,將薛鈺和那小女孩救上岸來,兩人除了虛弱和受了凍之外,並無大礙,吃下兩顆花露丸去,不多時就醒了過來,同在搜尋隊伍當中的還有那女孩的母父,她們一把抱住那劫後餘生的女孩,三人一同嚎啕大哭,那孩子的母親似乎是個書生,和她夫郎一同向著薛鈺連連叩首道:“多謝郡王,多謝郡王,郡王大恩大德,草民和拙荊沒齒難忘,就是肝腦塗地,也一定報郡王恩德。”
薛鈺靠在任荷茗身上,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卻只是微微笑笑,道:“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