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薛鎮的話說得輕巧,這風波鬧起來時任荷茗也不在京城,不過他猜得出其中的彎彎繞繞:那時鹹安帝正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任如君接入宮中呢,正好把酈氏母女擺在前頭替她擋一波風浪,她好借機處置一波古板守舊的臣子,等她再將任如君接入宮中時,就沒有阻力了。再者,與其說是恩情,不如說是把柄,治水乃是傳世之功,一旦功成名望何其之高,甚至可以至於在民間建廟成神,豈能隨意加諸臣子,而若是酈聚源與酈平瀾身上背了這樣大的汙點,但凡酈聚源惹得鹹安帝不快,鹹安帝隨時都能用欺君之罪將酈聚源發落了。有把柄的臣子自然只能牢牢依附君王,她用起來安心。
任荷茗知道薛鎮引薦酈氏母女之事不是非黑即白,便也不說什麼,只道:“所以,承禹伯府雖然顯赫,但是想找一位家族顯貴、又是嫡出的正夫並不容易,所以才找上鳴玉?”
“嗯…不是。”薛鎮說道,手中還拿著那隻酒杯,無意要飲的樣子,“酈平瀾很喜歡鳴玉,而承禹伯覺得,既然自己女兒喜歡就沒有什麼不可以,僅此而已。”
不管有沒有任荷茗說的那番考量,酈平瀾對辛鳴玉若是真心的,那就是好事。
任荷茗想了想,道:“好。我問問鳴玉和辛氏的意思。”說著卻又看向薛鎮,“酈平瀾原是阿鈺的伴讀,怎麼不讓阿鈺同我說這事?”
薛鎮笑笑,道:“如今小五主理軍武之事,但酈氏母女在治水之事上的天賦不該被埋沒,我便先借了來。你豈忘了,我的伴讀魏知明如今是跟著她在長安軍的。待過兩年,北方平定,小五的重心轉回朝堂來,我便把酈平瀾還給她。”
魏知明雖然是薛鎮的伴讀,但既是魏家人,又是任蘊琭的好友,薛鎮留她在薛鈺身邊,既是權勢上的交換,又不可能對薛鈺不利,這是她的溫柔。倒顯得覺得她挖了酈平瀾去的任荷茗小氣了。
任荷茗有些赧然,薛鎮嘆息道:“你啊,還是這樣,求賢若渴,事事向著小五。”
任荷茗微微一愣——他何時還求賢若渴過?不過情態尷尬,他實在想走,找了藉口,行了禮道:“婚配之事需要不少準備,侍身告退。”
他欲要走,薛鎮卻抬手輕輕攔住了他,道:“小茗,等一等。”
任荷茗回眸問道:“何事?”
“長姐給你的東西,是什麼?”
任荷茗微微一愣,道:“什麼東西?”
他以為他已經演得足夠好,然而薛鎮抬起眼,淡淡看向任荷茗,片刻,嘆息一聲:“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長姐曾是最受寵的皇女,她即便是倒下,也不能不小心。你以為,給她的紙筆,可以不小心嗎?血衣侯給長姐的紙張是有數目的,除卻那張認罪的狀子和把母皇氣得夠嗆的罵書,她還寫了一張,是給你了,對麼?”
任荷茗道:“我折了蓮花了。”
薛鎮無奈道:“除了你折蓮花的那一張,還少了一張。”
“她自覺寫得不好,燒了。”
“小茗。”薛鎮輕輕道,“我與她年紀相仿,自幼一起上書房,她文采出眾,性子又高傲,向來落筆不悔,你不瞭解她,才會編出這樣一戳即破的謊話騙我。”
任荷茗微微咬住了嘴唇。
他不肯說,薛鎮瞧他一眼,有些無奈卻又寵溺地道:“鎮姊來猜一猜,好不好?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既然是小茗不肯說的事情,必定是和什麼人有關。她已將手中殘餘人脈都留給了她的弟弟薛桉,你手中也並無強硬的實權,且她與你私交不深,若是交易恐怕難以成立,那便唯有你的人品,仁善可靠,在皇室之中無出其右者,她臨死之際,無人可信,所以找你。既拿不出利益收買你,便是一件你出於本心便不會拒絕的事情,你勢力尚弱,便不能是大事,而是以你的能力也能辦到的私事。所以,是為了託付,對麼?”
任荷茗心虛得砰砰直跳,薛鎮雖然素來雲淡風輕,但若是因此小瞧了她,真會成了人生當中最後一個錯誤。
薛鎮見他仍不說話,含笑道:“你放心。既然你已經答應了她,我便不會讓你失信於人。不如你將原委告訴我,處置的方法,我來幫你,好不好?若是你不願意,我也必不會勉強。”
任荷茗捏住袖口,一時沉吟。
此事任荷茗確實很頭疼。只因他雖然應承了薛鈎,但他並不知道如何去保護那個孩子——如薛鎮所說,他自己手中並沒有什麼力量,而薛鈺不在,任荷茗並不敢輕易向蕭氏暗衛開口,因為她們的第一考慮永遠是薛鈺,蕭氏和長安軍的利益,而且薛鈎和戚氏曾經是長安軍的仇人,蕭氏暗衛未必會同意任荷茗去包庇罪人薛鈎的孩子。
任荷茗猶豫再三,還是半真半假地將那孩子的事情給薛鎮講了,只說那孩子是薛鈎在外風流一度的産物,並沒有說她的父親是雲氏,也沒有先將薛鈎藏匿她的所在說出來。
薛鎮聽罷,忽然展顏一笑,道:“這可真是巧了——”說著,抬起眼來,秋水般的眼與任荷茗對視,“不如,我將這個孩子認下來罷。”
任荷茗一愣,道:“什麼?”
“如今奪嫡正到緊要時分,我與陽陵王最大的缺陷都是膝下無女,難保皇位的傳承。我本就後嗣艱難,聽你所言,這孩子的年紀正好,就當作是我從前同他人春風一度所生就是。”薛鎮見任荷茗神情驚詫猶豫,說道,“這孩子本也是薛氏血脈,若我不認她,她一生都不能認祖歸宗。”
“可是…”任荷茗遲疑道,“如此,她就佔據了你的長女名分…”
“我朝向來不立嫡,不立長而立賢。小茗應當知道我心之所求,到時,天下萬民無一不是我的子民,我也不過求她們安居樂業。是否是我親生,是否是我長女,都與她的來日無關。若她真的能超越她的母親,能夠成為賢明的仁者,這天下就算是給她又如何?”薛鎮平淡地說道,目光清定如湖光秋色,“小茗以為如何?”
任荷茗有些呆愣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安排,自然是最好不過,只是連任荷茗也料想不到,薛鎮竟然願意。
其實任荷茗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收養這個孩子,然而他年紀尚輕,又與薛鈺剛剛成婚不久,突然就說要收養一個將要及笄與他有女男大防的女兒,哪裡都說不過去。更何況這孩子將來長大,萬一長相上與薛家人相似,他也解釋不通,實在是太過危險。而要說這孩子是薛鈺的私生女,薛鈺的年紀又實在不夠。薛鎮提出的,是最好的辦法。一旦她認下這個孩子,那麼這個孩子的身份便算是嚴絲合縫地藏好了——藏木於林,豈有比將薛鈎的女兒藏在薛鎮的後嗣中更好的辦法?長相相似,一句侄女似姑也可推搪過去了。誰會想到,一個皇位的繼承人會願意認自己的敵人、大逆罪人之後的侄女為長女呢?
薛鎮道:“只有一點為難。”
“何處為難?”任荷茗問道。
“慎字衛終究是承魏老將軍恩情的,只怕不會願意照顧她。”
雖然不知慎字衛是在如何的機緣巧合之下認了薛鎮為主,但任荷茗見過亢隆,自然明白慎字衛對薛鎮的忠心並未超過對魏老將軍的忠心,雖然聽令於薛鎮,也難要求她們包庇薛鈎的女兒。任荷茗知道她說得有理,不由微微皺起了眉。正這時,卻見青荇行了一禮,道:“青荇願往。”
薛鎮微微一愣,任荷茗也是微微一愣,只見青荇穩穩道:“王主公務繁忙,必不能時時刻刻照顧小主子,她年紀尚小,若獨身一人在後宅中,也難說沒有危險。她的身份,若被追查,也不方便遮掩。最好的辦法是,奴才來假稱作她的父君。奴才年歲正合適,多年前也曾與王主見面,又是蕭氏暗衛,無論是交代不出從前的行蹤,還是一直隱蔽這個女兒,都說得過去。且前些日子王主將難平借調與蕭氏暗衛,略有突兀,若是王主收下奴才,也說得過去。”
薛鎮旋即淡淡道:“薛鈎相貌豔麗,其女相貌只怕肖似其母,如此說來…”
青荇忽然跪禮道:“這張臉,原不是奴才自己的臉。”說著幹脆從袖中取出秘藥,三兩下卸去面上易容,“奴才託大,這張臉也算豔麗之屬。”
他這話說得輕巧了。
任荷茗雖然一直知道,蕭氏暗衛常年示人的未必是自己的面容,尤其青荇,他的相貌普通得恰到好處,是用來方便任荷茗易容成為他時不會被看破的,所以這極有可能是一張假臉,但任荷茗未想到過,他竟會有如此出眾的容貌。
或許是因為常年易容,不見陽光,他的膚色極為蒼白,而這蒼白更加顯出了他五官的豔麗,好似雪地之上,超越季節盛開的一朵赤色芍藥花,那種豔麗的美真的好似惠貴君戚氏和薛鈎一般,帶著一種美到極致而致的奇異不祥,看得任荷茗心中悄悄一動。
薛鎮看著他的面容,亦良久沒有說話。
最終,任荷茗嘆道:“你是蕭氏暗衛,由你來照顧那孩子,我也放心。”
薛鎮亦輕嘆一聲,道:“好罷。”
如此,任荷茗看著桌子上的糕點也沒有了胃口,指尖失力,一塊糕點便不小心碎了,忽然腦中電光一閃,道:“鎮姊剛才說,找不到許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