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如此入城,便有紅衣宮女上前牽馬引任荷茗向景陵郡守府去。如今前任景陵郡守紀湯被卸任軟禁,這紀府摘了牌子,便是血衣侯住著,要說原本任荷茗到血衣侯的府邸上該是不合禮數的,但血衣侯是宮女,身邊伺候的亦皆是宮女,壞不了禮數。
血衣侯手下的小宮女欲要引任荷茗去洗漱,他卻道:“你家侯主在何處?”
宮女垂首恭敬道:“郡王君恕罪,眼下是侯主午後用湯的時辰,不見人。”
任荷茗道:“你家侯主難道不曾吩咐過,若我執意要先見她,便帶我去見她?”
血衣侯不愧是血衣侯,調理人的本事一流,那宮女訓練有素,面色不變,只轉而恭敬引任荷茗往正堂去。正堂中,血衣侯除去盔甲,只一身紅衣歪在大椅上,手中竟真擺弄著一盞膳羹:“骸垢想浴,黃口小兒都明白的道理,蘭陵郡王君倒也不怕風塵僕僕的失禮?”
任荷茗笑笑,坦然在她下首坐下:“事有輕重緩急,既然在下寧願忍受風塵失卻禮數,不就說明在下想要找血衣侯談的事情格外緊要?”
血衣侯微微笑笑,離了宮禁,她越發肆意塗脂抹粉,薄唇鮮紅,一笑令人心驚肉跳,但也確是出奇地妖異美豔,像是要奪誰心魄的毒花:“既然蘭陵郡王君也覺得不適,不如奴婢伺候蘭陵郡王君沐浴?”
她是宮女,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都無可厚非,但多少有倒逼任荷茗之意,任荷茗暗暗咬住後牙,片刻,道:“天地生萬物,有龍,亦有鯉,看似不公,然則,天機總留一線,聽說上古洪災之時,應龍助女禹治理水患,曾在中南之地造出伊闕,鯉躍伊闕則可得應龍之力,化而為龍。在下看來,侯主已是那躍過龍門的龍,侯主又何必總以舊時鯉身自汙?”
血衣侯微微一頓,瞥了任荷茗一眼,聲音陰柔之中略帶冷意:“任家的小公子,到如今還是這般天真——是了,你至今尚未成婚,想來是不知道女人的好處…”
任荷茗兩耳火燒,實在忍不下去,輕聲打斷道:“血衣侯!在下此來,乃是為賑災錢糧。幽雲州,實在已經等不得了。”
如此便先輸了第一局。
血衣侯慢悠悠飲一口羹湯,道:“哦。派一個男子來做這樣的事,蘭陵郡王真可謂胸懷寬廣。”
任荷茗攥一攥拳,仰首道:“侯主,蘭陵郡王不忍看幽雲州百姓遭災,已經派遣五千兵士將幽雲軍軍糧發往各地救災,幽雲軍大營中的軍糧僅留十五日之數,只待朝廷救濟糧草到來,恰可補上。然而糧草離營五日之後,幽雲軍斥候忽然探得燕支大軍壓境,此時召回軍糧,為時已晚,這才不得不派人來常景城借糧,如今在下離營已過三日,今日是第四日,押運糧草至幽雲大營最快須得五日,血衣侯冰雪聰明,想必明白,一日之內若不將糧草清點出城,幽雲大軍便會斷糧,到時燕支攻破斷流關,血衣侯怕是要親自披掛上陣,臨危帶領常景軍抗擊燕支了。”
血衣侯聞言不由得一愣,道:“她竟然下了如此狠心?”
任荷茗氣定神閑而笑:“侯主這話,在下就聽不懂了。幽雲州是大晉國土,幽雲軍與郡王殿下皆是陛下的臣民,而今在下專意來這常景城,一是為殿下請罪,未得聖旨便擅動軍糧,但事急從權,大敵當前不宜臨陣換帥,便是請求戴罪立功,二是郡王和在下雖然相信賑災糧一定會按時發到,然而先前災情緊急,災民們實在已經等不得賑災糧,殿下才不得已將幽雲軍的軍糧放出,在下來這常景城,是為了與血衣侯商議,暫將常景軍的軍糧借與幽雲軍,待到賑災糧清點清楚,即歸常景軍所有,算作幽雲軍歸還,不知血衣侯意下如何?”
血衣侯眼眸微眯,擱下湯盞撫掌道:“好啊,好啊,蘭陵郡王魄力,微臣實在佩服。這一招三換錢糧,將燕支大軍壓境的危機都利用起來,可謂高妙。只不過,若是我就不給,五殿下不就賭輸了?到時她與幽雲一軍,皆要葬身燕支鐵騎之下。”
任荷茗指尖捏緊袖口,平靜答道:“眼下血衣侯雖然代掌景陵郡一幹事務,但常景軍的軍權到底還是在景陵王手中,侯主以為,若是在下直接向景陵王借糧,景陵王給是不給?”
幽雲軍若是頂不住燕支,蘭陵郡又已沒糧,敗退的幽雲軍還是隻能退入景陵郡,到時候景陵王難道將幽雲軍攔在城外?若是收容進城,她便坐擁大晉近一半的兵力。到時帝都又會如何想?景陵王的爛攤子只是變得更大,她還不如借糧給幽雲軍。
血衣侯眯起長眼,並不作答。
“在下先行來與血衣侯知會一聲,是郡王殿下和在下敬重侯主,也是因為,郡王殿下和在下都笨嘴拙舌,豈如侯主瞭解陛下,到了禦前若有自辯不周全的地方,還得仰賴侯主說情。”任荷茗端正抬手一禮,“在下與血衣侯雖然不過寥寥兩面之緣,但深覺血衣侯心有家國大義,還望血衣侯看在郡王之心,皆為幽雲州百姓的份上,助她一臂之力。”
“為幽雲州百姓?”血衣侯冷笑道,“這事雖然冒險,但幽雲軍這塊燙手山芋,誰也不想接,只要蘭陵郡王解決此事,成為軍眷的救星,她便是幽雲軍當仁不讓的主帥,從一介備受冷落的皇女,一枚隨時可以丟棄送死的棋子,變成當今聖上都不得不讓上三分的大將軍,她這番漂亮謀算,為的恐怕是幽雲軍權,是她自己的錦繡前程。只有你這愚蠢的世家公子,真信她是為了什麼百姓。”
任荷茗聽得“隨時可以丟棄送死”一句,心頭猛地一抽。他知道這話既然從與鹹安帝最親近的血衣侯口中說出,就必定是鹹安帝的真實想法。他想起那個在容民營中抱著熟睡的孩子端著清水粥慢慢喝下去的少女,抬起明亮的眼眸對著他靜靜微笑,在收到聖旨的第一時間提槍策馬趕赴邊疆,鹹安帝竟然真的原本不介意是送她去死,而薛鈺,為了她的戰友,為了她的百姓,就這樣一字不言只多看了他一眼地,奔赴了一場殺局。
他心中微冷,思緒愈發冷靜清晰。既然撕破面皮,也就不必兜圈子了。
任荷茗抬起一雙清明眼眸,道:“血衣侯是明白人,她們樁樁件件算計,都是為了皇權穩固,為此不惜葬送為守護大晉國土浴血奮戰過的幽雲將士的性命,不惜塗炭幽雲土地上無辜百姓的生計。幽雲軍,不也是幽雲的百姓,大晉的百姓?她們身後護著的,又是更多的百姓。無論是何算計,只要能保下這數萬條人命,在下都覺得無可指摘。若是殿下為自己的前程考量,那便更好了,有德,或者僅僅是有能之人擔當我大晉的將帥王侯,總比屍位素餐的碩鼠蠹蟲要強得多。”
血衣侯最知道世家公子天真,原是想刺中任荷茗的痛處,這一擊不中,眼眸微眯,道:“倒是微臣小瞧蘭陵郡王君了。只不過,郡王君高看我了。我不過一個封奴,心裡沒有什麼家國大義,只是承陛下旨意辦事,賑濟錢糧如今被景陵郡這些貪官汙吏瓜分,不知何時才能搜刮清點出來,一日之內是結不了案的。就算結了案,賑濟用的錢糧同供養軍隊的糧草相去甚遠,雖然都是能吃,但行軍補給上要困難許多,你來借常景軍的軍糧而不是要賑災糧也是因此,你那小郡王倒是想得美,她借去常景軍的軍糧,常景軍一時之間便難以行軍對戰,她便沒了後顧之憂,然而賑災糧既已被瓜分貪墨,微臣並沒有十足把握清點出來足夠的數量,至少也得些時日,此期間常景軍若是斷糧,叛亂起來,劍指京都,燕陵軍能擋得住?便是直搗皇城。本侯憑什麼要為了蘭陵郡王攬這樣的擔子,冒這樣的風險?”
單看當初太醫院一案時的雷厲風行,血衣侯並不是做不到。然而景陵郡貪汙一案牽連甚廣,她拖著遲遲不辦理是不想得罪人,尤其是不想得罪如日中天的蘇相:倘若真將錢糧按數搜刮出來,罪名也就蓋棺定論了,民憤滔滔,有些官員必死無疑,這些可大多都是蘇氏費力培養的門生。
血衣衛的前身暗衛只為皇帝辦事,從來不牽涉奪嫡之爭,在皇帝之間代代相傳,一直相安無事,但這是由於暗衛首領從來不曾公開露面,無人知曉其真實身份,究竟為皇帝辦過什麼事,是否曾經損傷過繼任皇帝的利益的緣故。但血衣侯不同。她身在明處,確實是歷代宮女中走到臺前冊封侯爵的第一人,走出這一步,既算是個封奴,也是堂正站在朝堂上,真可謂是鯉魚躍過了龍門,無論來日史書中落下何等罵名,第一就是第一,侯爵就是侯爵。只是同時,她失去了隱蔽身份的便利。若是依任荷茗所言,血衣侯便會大大得罪陽陵郡王一系,往後若是陽陵郡王登基,其麾下血衣衛不過是無數張模糊面孔,聽令行事,忠貞不二,就算損害過新帝的利益也可以安然無事,但她危翳明就未必能得善終了,為保命,她便不得不因此站到陽陵郡王的對立面去,而以她的身份地位,但凡不支援陽陵郡王,陽陵郡王首先要除掉的就是她。
依陸恩儐所言,血衣侯上位之時為除去當時的大尚宮嚴峒,曾牽涉入戚家一案,即是她已經得罪了鬱陵郡王,鬱陵郡王與陽陵郡王的合作別說旁人不知,她兩人的合作說到底也不過是利益聯合,此事之後必定又會各自爭儲奪嫡,所以眼下她還沒有得罪陽陵郡王,也是決計不會再得罪一位皇女的,尤其是陽陵郡王這般對皇位唾手可得的皇女。
任荷茗想得通其中利害,確實一時之間無把握說服她,絞盡腦汁,也只得一咬牙冒險道:“血衣侯忠於聖上,天下皆知,雷厲風行,在下亦是佩服,如今畏首畏尾,做的是什麼打算?”
這便是提醒她:她不想繼續得罪皇女是在情理之中,可若讓鹹安帝想明白她為何不願意得罪皇女——她如今有的所有一切,都是因為鹹安帝認為她只不過是個宮女,無夫無女,只得專心侍奉皇帝,諸多榮華富貴,皆建立在一個“忠”字上,倘若讓鹹安帝發覺她在為鹹安帝逝世後侍奉下一位皇帝做打算,那她如今的恩寵可就會煙消雲散了,曾經她有多炙手可熱,她死得就有多快。
果真血衣侯向任荷茗一眼看來,血眸中閃過一絲殺意。
她此生不知經歷過多少危局,雙手不知沾過多少性命,豈是任荷茗這般深閨中只懂紙上談兵又好悲春傷秋、愛惜飛蛾紗罩燈的弱質公子所能比,只那一眼任荷茗便覺得透骨生寒,只是硬撐著半點不退,雙眸沉定不動,如同一雙明璨的星子,看得血衣侯一頓。
無論如何,他已經盡力,已經做到了他能做的最好,今日任荷茗與血衣侯的對話,每一句都留有破綻供她追擊,一步步將她誘引至此,是他三日來精心推算敲定的話術,血衣侯約莫是有幾分輕敵,當真被任荷茗說動了幾分。
只是代價是,任荷茗多少有些得罪了她。
正在此時,聽得一人道:“藥膳須得趁熱吃,侯主再不吃,恐藥性就要變了。”
血衣侯臉色微微一變,探了一指觸在湯盞邊,任荷茗聽得那聲音熟悉,回首望去,不由得有些又驚又喜:“王留?”
來人一身細棉質地、素白滾邊的湖藍色醫使裝扮,漆黑長發抿得一絲不亂,以鮮藍葛巾束著,露出一張雪玉似的娃娃臉,唇紅齒白,分外可人,更襯出烏梅似的一雙大眼,原是冷著臉的,看見任荷茗卻是嫣然一笑,屈膝一禮過來挽住他的手——不是旁人,正是易太醫身邊的小醫使王留。任荷茗被麗碩公主所傷、在宮中每日見醫時,便是王留每日來看他,後來侍奉蕭定君腿疾也是常常和他一起,漸漸與他交好,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大方分他,一來二去,除卻主僕之別,關系玩得十分好了。
“你怎麼在這裡?”任荷茗奇道。
“寒災中流民多有凍傷,定君主子向陛下求了恩典,太醫院派了些閑散的太醫和醫使一同賑災,我便是其中之一。”王留笑著答道,旋即又看向血衣侯,“血衣侯長途奔襲,又勞心勞力處理景陵郡諸事,身子有些不適,然而派來賑災的太醫多擅長外傷,不善醫內,這幾日除了為災民看病,我也來此府為血衣侯診治,眼下景陵郡中的災民都已得到妥善治療,血衣侯的病情亦見好,我本是帶著楊太醫的意思,來向血衣侯辭行的。”
任荷茗與血衣侯的談判在緊要關頭被人打斷,危翳明的臉色很是難看:“辭行?你去哪裡?”
王留揚起臉兒道:“眾太醫及醫使承聖諭醫治災民,景陵郡後,自然是幽雲州。幽雲州眼下不光有受寒的百姓,戰事將起,太醫中雖有些只能開些千金之方,但也有些能作為軍醫派上些用場,正能為定君主子助一臂之力。”
王留此話算是提醒了血衣侯,此次派往受災之郡又能直達天聽的,除了她血衣侯,還有以蕭定君為靠山的王留等太醫,來此的太醫有半數都與蕭定君的主治太醫易太醫親近,便是危翳明想要殺人滅口,總不能將京城帶出來的太醫殺一半帶回去。幽雲軍不救,蕭定君定是不答應的,而血衣侯本就是個人人得而誅之、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位置,幽雲軍之事稍有操作不當,她便是最好的替罪羊。
任荷茗握著王留的手,一雙明亮的眼睛期待地看向血衣侯,血衣侯忍不住扶額,片刻後,道:“明日午時之前,錢糧必定出常景城門,蘭陵郡王君若是沒有別的事,下去梳洗吧。”
任荷茗聞言大喜,精神一鬆,只覺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