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進了從玉宮便見一片梅林,盛開著一片潔白如玉的白梅花朵,雖然比起紅梅或是宮中的名品顯得素淡了些,但任荷茗卻覺得銀裝素裹,掩映中一座涼亭,十分有雅趣。
亭中一副石桌石凳,一盞山水屏風,一尊青銅暖鼎,坐著兩個男子。主位上的男子著雲青色白梅銀鼠披風,戴青玉流雲冠,容色出眾,眉目俊秀清冷頗似任荷茗的外祖父,想必就是梅貴儐;客位上的男子約莫四十年紀,穿鐵鏽紅八團喜相逢鬥篷,也是秀雅相貌,保養得宜,白皙的臉龐略顯卑怯地微微垂著,想必就是許僖儐。
任荷茗上前施過禮,梅貴儐便淡淡含笑道:“茗兒?快起來,到舅舅這坐。”
任荷茗依言起身,在梅貴儐身旁坐下。任荷茗從未見過梅貴儐,與他之間並無梅貴儐所展現出來的親密舅甥情誼,梅貴儐也似乎是個清冷性子的人,原本不會與任何人如此親近的,想來他對任荷茗這樣好,主要是來自於一直以來外祖家對他的照顧——梅氏雖是清貴,門楣卻並不高,當初外祖家也並不想讓他入宮的,不得已如此,便全靠任荷茗的外祖父梅氏裡裡外外照顧著,若不是依託任荷茗的外祖母辛彥來的官位,即便梅貴儐姿容不俗,也不會二十餘歲、膝下無出便得封貴儐。連從前潛邸出身的僖儐,出身自富商之家的許氏,雖因有所出而得賜封號,到底也不過是個四品儐位。
只不過,梅貴儐到底只是任荷茗的遠親,坐上這貴儐之位也頗為不易,從前任荷茗也不便總來宮中探望,反而給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如今他對任荷茗這般友善,倒是意料之外的。
自然,梅貴儐對任荷茗親近,還有一層便是要在許僖儐面前為任荷茗撐腰,對此,任荷茗是感念的。
然而梅貴儐到底是個冷清人,此後也就不大開口了,許僖儐雖也溫默,卻以種有些怯的熱情將桌案上的一碟荷花酥推過來些,道:“本宮無甚所長,只是喜歡做些膳食糕點,聽說任家小公子愛吃些甜的,不若試試。”
梅貴儐也淡淡道:“僖儐做膳食的手藝,禦膳房都比不上,是陛下多次誇贊過的,你有口福了。”
那荷花酥難得做得酥而不幹,甜而不膩,又形態姣美如真,任荷茗素好糕點,不由得眼前一亮,雖然不能肆無忌憚地吃,也忍不住多拿了一個,道:“僖儐主子真是好生靈心蕙質,在下徒懂得吃,實在做不出這樣精巧的點心。說句發自肺腑的話,這糕點當真好吃,在下素來愛吃的餮香坊都覺得遜色了。”
梅貴儐淡笑道:“餮香坊原就是僖儐家裡的産業之一,當年陛下與僖儐也是結緣於餮香坊。”
許僖儐聞此,垂眸,靜靜笑了:“任公子喜歡就好。”
如此也算是開啟了些局面,就任荷茗的各類情況一一問了,好在任荷茗愛說愛笑,許僖儐雖性子溫軟些,但恰恰好相處,氣氛倒也不算尷尬。
說話間,又看見翠莢和墨枝進來,墨枝面色略帶不悅,行過一禮,看著翠莢道:“二位小主,任公子的兄長來了,眼下在偏殿歇著,不知要不要請過來坐坐。”
任荷茗倒有些意外,畢竟這頭他與許僖儐並未聊完,那頭忬貴君竟放了任荷菱出來了,梅貴儐大約是聽任荷茗的外祖父說過崑山侯府裡頭的那些麻煩,眉頭微微一皺,道:“他來做什麼。”許僖儐方才也聽任荷茗隱隱綽綽地說過,卻同時道:“叫他進來罷。”
說罷,許僖儐有些尷尬,道:“原是貴儐主子是這從玉宮的主位,是我託大了。”
許僖儐既如此說了,梅貴儐也不好駁他的面子,只道:“是我性喜安靜,想著我與他非親非故的,坐在一處難免尷尬。但到底是僖儐溫厚,畢竟也是我們茗兒的兄弟,叫進來坐坐也是情理。”
墨枝聽梅貴儐這樣說,方屈一屈膝,去請了任荷菱進來。
任荷菱是任荷茗的庶兄,見任荷茗還須行一禮,任荷菱在家裡頭從不興這個,在外頭卻不敢失禮,任荷茗也點頭還禮,錯眼間,瞧見任荷菱眼眶微紅,縱使又打了薄粉遮掩也還是瞧得出來,倒是楚楚可憐,只不過緣由約莫是在忬貴君那兒吃了虧,至多定下一個側君的名位,任荷茗心裡頭一時說不上什麼滋味。
任荷菱一來,談天的氣氛便大不如前。
他活生生一個人坐在這,總不好不讓他開口說話,因而許僖儐不論問任荷茗什麼,總要稍帶著聽聽任荷菱說,任荷茗素性喜歡看些雜書野史,又喜歡爬樹下河,然而這些事不能說給許僖儐知道,論起德容言功這些東西,任荷茗雖然知道,卻抵不住心中的抗拒,談論起來自然比不過任荷菱,何況任荷菱是信口雌黃,張嘴就是哪日伺候生病的祖父衣不解帶、哪日又為母親煲湯補身,前者分明是任荷茗做的,後者則憑姜側侍給任泊峻煲湯的頻次,只怕如何也擠不進他一碗。
任荷菱比任荷茗懂得投人所好,說到最後,任荷茗已不想張口,只冷眼看著他笑語分說。
梅貴儐瞧出任荷茗的沉默,伸手輕輕握一握任荷茗的手,忽然道:“時辰不早了,說了這許久的話,本宮都乏了,你們兩個也早些回去歇著吧。茗兒的禮是本宮提早就備下的,只是不知道他這兄長也來。任大公子,不如叫墨葉帶著你到本宮庫裡頭隨便挑一樣,也算是見面禮。”
任荷菱並不拒絕,謝恩下去,任荷茗也辭別了梅貴儐,要跟著墨枝出去,墨枝帶著任荷茗走了幾步,忽將任荷茗拉到一旁樹後,示意他不要出聲。
只見那屏風後走出個年輕女子,眉目妙朗,穿的是素紗潑墨山水衣衫、雪白貂裘,雖然瞧著素得有些過了頭,卻也很是風流瀟灑,想必就是建陵郡王。她向梅貴儐行了一禮,落座在許僖儐身旁,許僖儐牽住她,溫聲道:“那任家的嫡公子你瞧見了罷,覺得如何?茗公子性子活潑,父儐瞧著很好。”
建陵郡王一仰首道:“穿紅著綠,俗氣得緊。”
眼下已是將春,天氣回暖,聽得此話,任荷茗卻覺得彷彿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僵在原地,連手指都抬不動一根。
許僖儐慌忙一拉建陵郡王,道:“鑰兒!”
建陵郡王一掙,涼涼道:“父儐何必勉強,那茗公子蘭陵生長,拔不去的鄉野氣,瞧著還不如我府裡的司畫識大體,還是侯府的嫡出呢,卻不如那庶出的菱公子風雅溫婉,又賢淑純孝。”
梅貴儐將手中茶盞清脆擱在盤中,涼涼道:“我等與建陵郡王相比確都是俗人,想來是我們茗兒沒有福氣高攀了。”
許僖儐急急道:“貴儐主子,是鑰兒不懂事…”
梅貴儐淡淡截住他的話道:“此事原就是相看,成了自然是好事,不成也不必結怨,僖儐不必在意。墨池,送客。”
樹後,任荷茗抿唇不語。
許僖儐雖然態度客氣,最初要見任荷菱便是知道崑山侯府嫡庶不和,想要看看到底哪位公子更好些,談話間的容許,便瞧得出他更屬意任荷菱,便是最後替建陵郡王道歉,也隻字不提任荷茗,實際上也還是更喜歡任荷菱的意思,殊不知任荷菱大約早已定下了要入陽陵郡王府,只是想攪黃任荷茗的相看罷了。
旁人的事是旁人的事,但任荷茗一想到阿姐的辛苦打算落空,心上便像是結了一層冷膩膩的冰,墨枝見他沉默,伸手輕輕扶住他手臂,輕聲道:“這不過是沒有緣分,茗公子不必往心裡去。奴才送您出宮去。”
任荷茗只點一點頭,道:“勞煩你代我再謝一謝貴儐相助之恩。”
他離了從玉宮,沿著出宮的路漫不經心地在宮中走著,心中一片散亂。
他明白人生在世,便是化身金銀,也未必能得人人喜歡,他與建陵郡王之間連一面之緣也算不上,建陵郡王對任荷茗的看法如何,任荷茗並不在意,更何況他對她的看法不願茍同,如此便不覺得她的話有什麼傷人之處。只是建陵郡王不喜歡他,不願意以他為正君,便白費了阿姐的一番心思,更不能使他對阿姐有所助益。
在他看來,任蘊琭是真正有才德的人,他雖然相信任蘊琭憑自己也能掙出功名,可崑山侯是她應得的爵位,單憑她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封侯,若沒有這個侯位搭臺,她的抱負不知道何日才能施展,因此他才想為她爭一爭。
只是這爭,大約並不能再在建陵郡王處使勁,倒不僅僅是建陵郡王不喜歡任荷茗的緣故,任荷茗也並不喜歡建陵郡王,就算任荷茗使些手段,讓建陵郡王對他生情,以建陵郡王這樣的眼界心性,也難幫得上任蘊琭的忙。這般想來,只覺得前路迷茫,不知道如何是好。
如此走著,忽然聽見前頭擊掌,是禦駕來臨警示退讓的聲音。